商廈幕牆釋潛力 化身巨型藝術品

文章日期:2023年11月24日

【明報專訊】香港抵達某個年份後,會成為數碼龐克電影裏那滿街覆蓋上霓虹電光、走動着全息投影的不夜城嗎?從夜海的岸看向維多利亞港,定焦於天際線下一塊塊由燈泡組聚的發光幕牆,有時會這樣想。幕內,或者是廣告,是商標,是兼具報時功能的動畫,光量夠強,卻總重複一律一色的公式。

九龍半島西陲,M+幕牆已陸續放映千奇百怪的委約錄像,岸邊的商業樓廈許有類同空間?10月21日至11月12日,3個多星期裏,吳子昆、陳沁昕、馬琼珠、鄭波4名藝術家的結集作品「見幽覓微」在尖沙嘴中心和帝國中心外牆輪轉播放,讓人揣想黑裏靜伏的巨大媒介其實能更異色、更多變。

巨屏放大日常微細物象

尺寸碩巨是這類媒材的特點。尖沙嘴中心和帝國中心毗連於麼地道66號和68號,兩面幕牆面積合計約4000平方米,爍亮數萬顆LED燈點。照理,沿港島岸線往東走,灣仔金紫荊廣場向北角渡輪碼頭的路途裏,若無建築物或架空公路遮擋,我們的眼睛,都能大概辨認對岸「見幽覓微」循環滾放的內容。

身兼策展角色,吳子昆過去研究顯示媒介(display media)與觀賞經驗之間的互動,對大小比例、觀看場景、熒幕距離等載體條件如何影響創作者說故事的方法十分警覺。他把雙掌當成屏幕,拼合攤平,再稍稍內摺,舉例說,假如有一個跑步的人在裏頭,單是改變展示角度,已能得出「一直向前跑」和「跑到縱深處再跑出來」兩套截然不一的敘述。如此張力,放進數碼幕牆內更為顯露。見幽覓微——作品盼令觀眾洞見、覓尋日常生活中闡幽又精微的種種物象,而沒有什麼比放大鏡一樣的巨幅顯示屏更適合傳遞此信息,「把很小的東西誇張地放到很大,我會叫做『以小見大』,這種發揮只有在這語境才有機會做到」。脫離低頭可捕捉的手機、電腦、電視規格,吳子昆的海底樹、陳沁昕的珍珠、馬琼珠的動植物、鄭波的漁村花草被倍大於維港旁邊,企圖視覺上連結二者,讓人意識到這片廣袤水域乃孕育生命的城之母體。

恍似屏畫 分割兩時空

對於巨大化的效果,吳子昆心底約莫有個預象,在籌備階段已與藝術家斟酌細節,如「極巨昆蟲會嚇怕途人嗎」之類。預料之外的是一種強烈湧至的陌生感,「我們已預先看過片段,但現場見到那朵花變得這麼大的時候,突然覺得它很陌生」。他沉思一會,說,未能確切指認異樣的來源,不知是慢沓的節奏,還是靜音的畫面,帶來了突兀的感受。我想,那或攸關近遠觀視的反差——映上幕牆的物體尺碼確實被拉大,然而,佇於對岸,視線穿行一公里多的水域後,影像內物又弔詭地再次變得極其微細——既大且小的生態景貌,被人工剪裁,被夾在一整個輪廓參差的商廈地景間,那錯亂,彷彿大自然在21世紀裏的斷連異化:藍海和綠地物種蹤迹繁密,現代人卻只把生境當成一片無關痛癢的都市布景板,可被破壞,可被利用。

巨且近海以外,尖沙嘴中心和帝國中心幕牆另一有趣物理條件是,接駁二者的天橋下方,也是麼地里的路面位置,把顯示屏垂直分成36米乘78米、36米乘35米的一大一小兩側方框。吳子昆以屏畫概念來理解那空間,「中國畫、西方畫都有幾個屏的呈現方式,(這次幕牆)是分開的兩屏畫,有時候有些地方有連續性,不同時刻放在一起會產生一個新故事」。切割和拼貼影像的方法,映現了各異的創作軌路:吳子昆《故意遺失與意外尋回》以相機和電腦圖像生成藍晶狀動畫,屏與屏間切換視點,潛水艇般窺探海底和記憶裏的想像景觀;馬琼珠《動植物的演說》把單色塊疊合貓、草蜢、蝸牛等黑白錄影,兩卷動態拼貼畫如同左右聲道;鄭波《溁》乾脆劏劃兩個時空窗口,大屏的海浪中景看似不變,小屏的花草特寫風裏輕抖,指向恆長時間軸下的生命明滅;陳沁昕《迷失珍珠》將一粒粒珍珠擺進連鎖反應的彈珠機關內,圓球四射,大魚游越兩幕,暗自呼應這城沒沉的採珠養珠歷史。

體驗受制技術瑕疵執行規限

如果圍環維多利亞港的城市外殼能拓生成數碼屏幕,那可試驗的場域藝術自是大大擴增,但商廈作為商廈,其現實規限不容忽視。

先是硬件設備。以信和集團轄下的尖沙嘴中心和帝國中心為例,其在2017年新裝置的巨屏縱然命名「光影藝術幕牆」,近年亦邀來不少合作單位如新媒體藝術平台Niio、音樂串流平台JOOX、街頭藝術節HKwalls等策辦展覽,可配備似乎及不上藝文機構的規格。拿2021年啟播的M+幕牆作基準,其設計工作室iart專研多媒體建築(media architecture),製作跨界慮及設計、數碼藝術、建築、城市規劃等領域,如M+單屏幕牆總面積7238平方米,118軸燈行有2100顆近觀的低功率LED、716顆遠觀的高功率LED,影片像素達2816乘1686;與之相對,尖沙嘴中心和帝國中心幕牆總面積約4000平方米,LED數量約為8.2萬顆,據吳子昆所測,影片像素僅1788乘546。也是說,即便「見幽覓微」特意安排兩節「潮汐之旅:臆想的回聲」渡輪活動,用天星小輪世星號把100名觀眾領往海中心的最佳觀賞地點,盯着,仍會有種備受干擾的感覺:錄像不時出現的邊緣鋸齒,點陣圖的微妙色差,一洞洞亮度不均的辦公室照明雜訊,種種瑕疵皆影響了觀視體驗。

而與財團企業打交道,也不得不受制於商業機構的運作模式。譬如,由藝發局委約吳子昆策展、由信和集團提供場地的「見幽覓微」即被夾雜於一堆不相干的影像裏頭。我邊散步在海旁,邊眺向九龍對岸數算,那頻率大概是,4件作品,每一條片之間插縫兩三段恭賀港隊亞運奪佳績的文宣或名車酒店的廣告。吳子昆一早預想過干擾的情况,曾幻想,這反差能不能倒過來營造一種突襲效果——當急速氾濫的資訊,忽然遇上慢靜得奇怪、沒有任何消費品或宣傳語的畫面時,觀眾心裏會碰擦出一股怎樣的火花?然而,二者梅花間竹的均等節奏,似乎只讓展覽碎片化而未有一新的突圍感。不是策展人或藝術家不想挑戰云云,這關乎集團一方在保安上較嚴格的姿態,吳子昆表示,自己只負責把完成的影像檔傳給交接者,無權進出顯示屏的控制室,也無法干涉幕上的最終呈現。他在展覽的構思前期,曾提議加入接駁控制室電腦的實時場景,也因技術問題無法實現。

上述的技術落差和執行圍籬並非貶損商廈幕牆作為數碼展覽平台的潛力。只是,明晰媒介的特性,才可最大化藝術那顛覆日常、刺破常規的力量。低像素低解析度的影像適合給出一個怎樣的故事?無可迴避的廣告該如何與作品互動?當下的幕牆應用僅是一小步的開端。吳子昆覺得,我們的世界已由熒幕組成,注意力在其中愈短愈麻木,而多媒體藝術屬於當代經驗也屬於年輕人的日常,「我小時候看電視,他們小時候已經看手機,反而電視很陌生。處理這類新媒體時,他們一定做得比我好,沒有辦法」。尖沙嘴中心和帝國中心只是一次引例。從地面拔起的高樓,那大片的光佔據公共場域,有待未來人繼續探查、游移。

文:吳騫桐

設計:賴雋旼

編輯:謝秋瑜

電郵:friday@mingpao.com

[開眼 數碼跨界]

相關字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