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熱愛音樂也喜歡劇場,但對音樂劇這種類型始終無感。現時正值香港話劇團及西九文化區合作的粵語音樂劇《大狀王》重演,我看的是12月7日第六場,入場前見到頭五場一面倒大好評。在我自己身處劇場的三小時內,滿腦子想的是《大狀王》實在是難以想像的好。
一直以來覺得音樂劇因為要由歌曲推動故事,故事會傾向簡單;加上歌曲要在有記憶點和cheesy之間踩鋼線;也正如朋友閒聊間提到的,講講吓嘢突然唱歌成件事好尷尬。但《大狀王》不止完全避免了這些問題,更在之上突破,自成一家。
(以下不含劇透,未看的觀眾請放心)《大狀王》的主角是方唐鏡和宋世傑兩位清代狀師和女子楊秀秀,借用了為香港影視觀眾熟悉的角色名字,但也僅止於此,後來的故事發展都是原創的。二男一女遭遇互相糾纏。今次是《大狀王》第三次與觀眾見面,2019年時曾經預演四場,去年9月正式首演,今次重演。《大狀王》由2014年開始醞釀,香港音樂劇界黃金組合創作,兩個香港旗艦級機構一起孕育,但說實話2019年預演沒有給我很大衝擊。
蟄伏三年公演 劇情緊湊明快
疫症令《大狀王》預演後蟄伏三年才正式公演,今次重演亦有基於去年的版本修改。公演將預演野心太大、支線太多的劇本大刀闊斧地修正,劇情緊湊明快到不得了,幾乎挑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節甚至是對白,但又會有唞氣位令到觀眾笑返,張弛有道。故事環環緊扣,每個段落都在引導故事的走向,有其各自的任務。
至於一開始提到角色講講吓突然唱歌的尷尬癌,《大狀王》中從未出現,細想之下,三小時的演出中角色幾乎八成時間都在唱歌,對白甚少。後來讀鄭曉彤博士以音樂角度分析《大狀王》的藝術突破,她解釋:「作曲家要考慮對白與歌曲之間的銜接,務求效果自然流暢,因此最常見的結構是『對白——伴奏響起並與對白重疊——主歌(旋律起伏較平淡,接近說話)——副歌(旋律性強的部分)』」。但《大狀王》中通常即使演員不是在「唱歌」而是「唸對白」,樂隊的音樂也從未停下,深受粵劇中唱白夾雜、數白欖的設計影響,效果近乎說唱,演員在「在唱/說唱/對白之間出入自如,毫不突兀」。
編曲引入粵劇長處
引入粵劇長處的音樂編排令《大狀王》突破故事限制。既是「狀王」方唐鏡的故事,怎少得了公堂戲?《大狀王》中有三場公堂戲牽引故事發展,第一場長達20分鐘。從小飲香港電影電視奶水長大的觀眾對公堂法庭戲不會陌生,我們想像它必須有綿密的對質和推理來展現案情和攻防,《大狀王》靠在唱歌/說唱/對白之間自然游走已經能打一場完整的官司,打開以音樂交代複雜故事的潛能。鄭曉彤博士的文章亦上載至西九文化區的網站,各位找來一讀,必定獲益良多。
每首歌的編曲都豐富得很,琅琅上口但又唔會太正路,散場時已經有觀眾在跟着哼歌。每個主要角色都有一首用來show off的獨唱作品,代表角色本身,故事後半段當主要角色交集,代表他們的旋律(motif)又會經重新編曲,有機、自然地交織在一起。我看的場次中幾乎每個主要演員在自己的solo作品都成功炫技。由2019年到今次我最記得的都是由劉榮豐飾演的何淡如的獨唱作品《踏上清源》。何淡如的戲分其實不多,《踏上清源》由合唱唱出「唵」開始營造佛教意境,主旋律三分二時間在極低音區徘徊,未待爆高音已經成功營造強大的張力,低音區也更反映角色的宗教背景和個性。經過數年累積,主要演員比以前更有信心,兩位主角劉守正和鄭君熾的默契和化學作用也明顯增加,角色的互動也更形立體。
無名「群眾」帶動台上節奏
Staging也是一場視覺饗宴,幾乎八成時間都係影相位,是但揀一秒影就可以用來做宣傳照,台上所有會動的生物死物都好靚。《大狀王》資源上是一個大製作,「大」不是反映在華衣美服金光璀燦上,而是那個看似什麼都沒有的雙重轉台,聰明地以簡單的轉動放大情節和角色的張力。我最喜歡的是無名的「群眾」,當主角忙着唱歌推進情節,就算群眾不唱歌、spotlight不在他們身上,他們加上轉台(和樂隊)都以動態帶動着台上的節奏。編舞/形體設計的巧思令群眾為主角獨唱時加上許多豐富的層次。剛巧不足一個月前看了《大狀王》的編排導演和編舞林俊浩執導/編舞的另一個作品巴赫劇場:《聖約翰受難曲》,同樣令人眼前一亮。
修正歌詞過密問題 聽得清晰
2019年預演時不少人提到歌詞太密集好難follow,歌詞是推進故事和公堂戲的關鍵,跟不上就可能有礙理解故事。今次這個問題完全修正,不用抬頭睇字幕都能清清楚楚聽到演員在唱什麼。書寫正確的廣東話口語應是作詞岑偉忠一向堅持,我通常都覺得無論多正確也好,在讀字幕的千鈞一髮間觀眾難以明白這些形態陌生的字。但坐在席間當字幕和演出在我眼前並置,突然覺得也許《大狀王》能擔當粵語教育的重任,加上演員本身唱詞咬字如此清晰,這些陌生中文字不止不礙傳意,更有其教育意義。
無論劇本、演員、作曲、編曲、歌詞、staging,由預演至今這四年間《大狀王》都更臻完善,今次所有元素完整地結合在一起。《大狀王》的創作班底,例如作曲高世章、作詞岑偉宗、導演方俊傑、編劇張飛帆、樂隊領班盧宜均等,都是香港劇場界的常見名字,但跟身邊一些劇場常客聊起,都認為《大狀王》令他們看見這些幕後主腦的新面向。
《大狀王》的構思始於2014年高世章和岑偉宗聊天,由當時仍是一片爛地的西九文化區與香港話劇團共同製作,差不多5年後的2019年預演,務求正式公演前收集觀眾意見,修正作品。主辦方和主創當時的野心是嘗試在香港表演界的「快靚正」的工業生態中另闢蹊徑,同時實驗香港是否能像百老匯和West End般有長演長有的音樂劇,反覆跟觀眾見面和修正,讓作品有足夠長的life cycle,真正成長起來。有說作品有作品的命,《大狀王》也是一堆巧合和意外造成。其實2021年作品已經大幅修改,準備好正式首演,卻因疫症無奈取消,但亦正因如此有時間和資源錄製原聲大碟。去年9月首演至今一年主創仍在不斷微調。
今年下半年不少舞台演出賣飛速度都比較慢,《大狀王》和Clockenflap可算是逆市奇葩:2023年《大狀王》合共20場出售近20000門票,無論是早鳥抑或公開發售,幾乎一個上午售出9成。去年《大狀王》首演時已累積了不少好評,卻因為疫症取消其中八場,今年再演前橫掃香港舞台劇獎十個獎項。今天的觀眾不缺娛樂和節目,串流平台遍地都是高水平內容,觀眾為何花三小時走入劇場,一同經歷一場未知?除了創作者以外,甚至乎可能連觀眾也需要時間和耐心,才能成就一場叫好叫座的演出。此刻無論《大狀王》累積了多少口碑,甚至乎連非劇場常客也聞風想入場,已是一票難求;更常見的是很多中小型演出只演兩至三場,看完後想推介給朋友已經演完。
當初《大狀王》希望實驗香港是否能有常駐音樂劇,大家心知這是美好的願望,至今仍未知道觀眾以後仲有無機會見到《大狀王》,甚至計啱數巡演,讓香港以外的觀眾看看粵語音樂劇的水平。香港常以中西合璧見稱,有時卻只是將一堆不同元素堆疊在一起,《大狀王》卻真正做到以粵語和中樂之長,為來自西方的音樂劇增加可能。相信音樂、中文和粵語研究、形體等各方面的專家會再仔細分析《大狀王》,同時值得整理、紀錄這個作品的八、九年來的生命,對香港文化藝術界自有啟發。
角色設定細緻 超越簡化二元
《大狀王》的劇本有其縝密複雜的設計,但歸根究柢無非關於善惡公義。每個角色設定都足夠細緻,超越簡化二元,誰善誰惡就更難說得清。諷刺的是故事中兩度提到「做個好人定壞人全由自己選擇」,但實際上每個角色的抉擇正正否定了這句話。在得知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否決加沙停火的決議的早上,思考善惡公義總是叫人百感交集。這層面而言,《大狀王》其實是個大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