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宮:1940年代電費單 回溯八十載禁區歲月

文章日期:2023年12月17日

【明報專訊】站上新樓角街6號「王昌泰傢俬」(下稱「王昌泰」)的天台,會發現新樓街22幢樓房「一脈相連」地互通,建築群從地面看是「廣州式騎樓」,這裏自2011年被評成二級歷史建築。「王昌泰」1樓原是地舖,2樓是生活空間,不過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一堆舊物。跟着62歲的王漢輝(Steve)尋寶,見睡房裏鐵做的窗花被拆光,留下一個長方形的「通風口」,望出去是跟新樓街一渠之隔的中英街。王漢輝說他家從中英街搬來新樓街,但他那時還沒出世,怎會如此清楚?這段故事得從一張1941年的電費單說起。

/家/族/故/事

祖父攜眷 南下沙頭角

「有無禁區紙?無禁區紙要落車。」上小巴巡查的警員提醒,沙頭角並不是搭車就去到的地方,因為那是香港新界北區接壤深圳市鹽田區的邊境禁區,進入沙頭角須有居民擔保並申請禁區許可證。對居民Steve來說,沙頭角是一個很寧靜、杳無人煙的鄉村或者漁村。他18歲離開沙頭角,到外面闖蕩,先後遠赴加拿大和澳洲念書工作,發現外面的世界跟沙頭角完全是兩回事,「外面文明一點,這裏很鄉下」。他說假如他從小到大都留在沙頭角的話,見識不夠廣,出到外面會跟別人無話可談,而且沙頭角很隔涉,交通不太發達,以前出一出市區可能也要兩小時。嘴裏看似嫌棄,但他終忘不了在香港的家。

大概兩年前,新冠疫情爆發期間,Steve搬回沙頭角居住,在閒置了約20多年的「王昌泰」東尋西覓,找到一張1941年中華電力有限公司發出的電費單,好奇自己的家族歷史,「究竟我們何時來沙頭角、為什麼會過來,過來之後做了什麼」,便從這張電費單開始追溯。

這張微微泛黃,左下角缺了一塊的電費單佈滿皺摺,字迹卻仍清晰可見,當時一度電收25港仙,光是算用電量,「王昌泰」被收取港幣31元,Steve看完只是反問了一句:「沒有雪櫃和冷氣的年代,用電也用得那麼多,這裏得住多少人(才用那麼多電)?」關於Steve一家有多少人,這裏先賣個關子。Steve繼續以那張電費單作引子講古,不過那是相距現在80多年的歷史,真是一疋布那麼長,他大概會講到口水都乾,於是在隔壁的冰室點了一杯凍檸茶,呷了一口,頓時想起加拿大的唐人街乜都有,嘆了一句:「(加拿大的凍檸茶)味道跟香港無甚分別。」接着按時間線說回他的家族故事。

Steve回想以前在沙頭角的生活,爸爸很少說自己的故事,反而媽媽偶爾會說一下,據聞爸爸16歲從內地來港,一開始在沙頭角中英街開單車舖,主要維修單單,後來轉型做米舖,還記得媽媽說:「做米(舖)很辛苦,要托米,那些米很重。」然後轉賣家俬,再之後就開五金舖賣山貨。Steve一家每次轉型做的生意都不太一樣,他說:「一定是有個背景,令到你去轉型的。」

/中/英/風/波

移居上水避暴動

那張1941年的電費單證明了「王昌泰」在新樓街做生意的時間點,那年Steve爸爸王成和Steve六伯父王樂一起創立「王昌泰」,沙頭角居民稱他們為七叔和六叔。Steve問了問年長的堂哥堂姐,得知爺爺帶着伯父和爸爸舉家從廣東省普寧市來到沙頭角中英街居住,住了兩年後在新樓街開米舖,「從那張1941年的電費單開始慢慢推算,1941年做米舖,再推前兩年,那麼做單車舖大約是1939年至1941年,他們應是1938年來到中英街」。

如此一來,他們舉家搬遷的原因不言而喻,自1937年7月7日的盧溝橋事變起,中日雙方全面爆發戰爭,翌年10月廣州淪陷,汕頭成為華南地區僅餘的對外口岸,海外抗日物資均由汕頭港轉運內地。日軍為切斷支援內地的補給,於1939年6月21日突襲汕頭,潮汕戰役一觸即發。Steve說:「我們(住的地方)屬於普寧市,是汕頭往下一點的地方,幾個小時的車程就到達;假如你住沙頭角,日軍打到去上水,你走不走?」他估計祖父輩當時為了避難而搬到沙頭角。

那段時間在打仗,糧食自然不能少,賣米便有了商機,才有了屹立新樓街的「王昌泰穀米」,「他們(爸爸和伙計)去附近的村落收米,那些村落種了很多禾(田),村民把穀磨成米給我們」。不過1941年那時光是做生意,正式搬到新樓街住是1951年的事。

Steve翻開從閣樓找到的「王昌泰」民國40年(即1951年)「進支部」和民國46年(即1957年)「發貨部」的帳簿,帳簿用毛筆寫了幾條向他們買米的村落,有荔枝窩、鹿頸村、三椏村、南涌村,還有鎖羅盆村等,Steve說父親沒教過他看帳簿,他待在櫃枱一旁看爸爸算帳,「小時候勉強能看懂丁點字,例如幾多斤幾多両這些,現在全都忘光了」。直到1967年,店裏引入了一台磨穀機,直接向村民收穀,把穀磨成米再運出市區賣,又或者收取加工費運回各村落。其時Steve 6歲,爸爸跟六伯父分家,在新樓街16號另起爐灶,開了「大衆五金山貨」。

分家是因為他們兄弟不和嗎?非也,是因為他們兩家人丁興旺:「我六伯父有9個孩子,我們一家8個孩子,17個小孩加上4個大人就有21人了,所以暴動(六七暴動)之後我們就分家了。」難怪「王昌泰」2樓客廳以外的地方間了至少4間房,裏頭還擺着沒有牀褥的碌架牀,不難想像他們幾個人擠一間房的情景。Steve說每層的空間大概有1000平方呎那麼大。說起六七暴動,在他們分家以前,他們曾因暴動搬到上水住了一段日子,「避難嘛,1967年的暴動,這裏又有煙花,啊不是煙花,是催淚彈和炸彈,還會開槍,會殺死人」。那時數百名左派民兵及示威者在沙頭角中英街聚集,手持魚炮、槍械等向警崗施襲,駐守的香港警員以催淚彈驅散,民兵及後開始使用衝鋒槍攻擊,引發槍戰。風波平息後,他們兩家人便搬回新樓街去。

/開/放/年/代

賣家具迎公屋需求

從二戰到後來的改革開放和沙頭角棚屋清拆,「王昌泰」隨時代和社會背景轉型。沙頭角作為與市區幾乎隔絕的邊境禁區,跟對岸的連結更緊密,1978年中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後,沙頭角成了內地人一探香港繁華的地方。內地人湧到中英街和新樓街購物,更定居於此,開放初期生活物資短缺,什麼都買,尤其是家俬,從此「王昌泰穀米」變成了「王昌泰傢俬」,賣家具不賣穀米。到1980年代中後期,政府在沙頭角興建郊區公共房屋,並清拆菜園角村和鹽寮下村兩個棚屋區,鹽寮下村居民獲分批安置入住沙頭角邨,「(水上人)全都搬上屋邨住,這麼多屋,(居民)對家俬的需求也很大」,Steve笑言「王昌泰」轉賣家具也賺不少錢,感慨道:「以前的人很有能力,搵唔到食就自然會轉型。」

故事說到這裏,記者狐疑:「一張82年前的電費單就讓Steve想追本溯源?最後不也只得個「知」字?」Steve回道:「有時候睡不着就會想(家族歷史),這是我該知道的事,當然有些人不會好奇(自己的家族歷史)」,他不甘於道聽塗說,僅靠前人口耳相傳的回憶拼湊歷史。

不過Steve說他待「王昌泰」裝修好,變成「王昌泰盒子」,交給沙頭角故事館用作社區導賞活動後,他就會回到市區住。為什麼他不留下來呢?「每天(在新樓街)看到的都是那幾個人」,彷彿留下來會困在這裏一輩子,「我不想這樣,外面的世界很大,趁我行得走得,就多看一點(外面的世界)」。他說這句話時,時光有那麼一瞬間回到他的小時候,那時他跟兄弟姐妹,還有由小玩到大的小伙伴在瓦房頂跑來跑去,站上尖頂處放紙鳶也不怕摔下來,豪放地說一句:「野孩子,哪會怕?」線放得長,風箏才會飛得高,也許作為展覽館是「王昌泰」最好的歸宿。

/聽/眾/交/流

老店變身 續說禁區故事

由沙頭角文化生態協會職員兼藝術家史嘉茵(阿史)負責策劃、「王昌泰傢俬」(前「王昌泰穀米」)協辦的「王昌泰盒子」,將於明年1月6日開放。明年1月,沙頭角除中英街以外地方全面開放參觀,公眾今個月開始可經香港警務處網上服務申請平台註冊帳號及遞交禁區許可證申請。

阿史:你這堆相片之後是否想擺沙頭角故事館裏面?

Steve:都是放在王昌泰裏面,這些照片可能selectively(選擇性地)放回一個大相架,我會mark(標記)人名,我mark名就可能附近的、英國回來的街坊就知道(認得相中的人)。

阿史:但我想你先select(挑選),然後我們幫你做copy(複製本),不要擺真相出來。

Steve:其實可以用手機capture,然後就用AI(Adobe Illustrator),修圖那個AI軟件,會清晰一點,用AI編輯一下,才用影印機印出來

阿史:勁喎,你這張相能看見棚屋,很少見到有棚屋

Steve:這張相應該是1974年,你看看衣著就知道,穿著喇叭褲。

文、圖˙ 姚超雯

{ 美術 } 劉若基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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