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江記（江康泉）把戰國祭司屈原2000多年後變成機械人祖的故事不斷架空，畫了10年。10年，文本內一個話框一秒畫面就能交代的時間詞，對一個動畫師／漫畫人／藝術家來說意味什麼？2012年尾，「汨羅虛擬」專欄漫畫開始刊載。2017年，《離騷幻覺—汨羅篇》短片動畫釋出。長片眾籌、原稿展、音樂會、漫畫結集，然後一晃就是江記去年擺在美國三藩市和芝加哥的個人展「江記的戰國龐克」巡迴至香港大館的2023年12月。走了10年時光，動畫作為文化媒介的意義有被充實、擴闊？我們的動畫界前進到哪裏？
江記10年建構烏有史
走進大館前一直想知道，將香港動畫送往美國彼端再回返香港本土的巡禮為《離騷幻覺》增生了什麼東西。透過網上錄像，遊逛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和芝加哥萊特伍德659藝術空間的展覽，印象尤深的是那些久遠時代的青銅器實物，閃閃爍爍於江記標誌式的紙紮色投影豔光間——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副策展人陳暢形容，江記的賽博龐克魔幻地「將博物館收藏的戰國青銅器推向了新的考古時間線」。
已經塵埃落定的古舊時軸能被更新？這說法指向《離騷幻覺》核心的烏有史（uchronia）：假想此般鋪開，春秋戰國列侯擁有21世紀的高科技，而兼併六國後的秦始皇不單永生不死，更永續着極權國度……沒有秦朝二世而亡，沒有楚漢相爭後的合久必分。這類子虛創作所考之「古」實為「今」，其踰反大敘述「歷史」的異想實驗，往往反思了一些埋沒或消失於當下社會的可能。拔離香港語境，《離騷幻覺》的烏有史意義鑽得更深更廣。如同藝評人查映嵐〈屬於香港的賽博龐克，在監控與離散懷抱希望之必要〉文內寫到江記作品在白人棲地裏重奪被西方科幻挪用的「香港」，且在美國多元種族下回應長年繞纏海外亞裔的移民離散、身分記憶命題，展覽藉其異鄉場域及鑄銅遺骸，塑成了動畫互涉現實的新維度。
玻璃窗播動畫 折現我城命運
回到香港。儘然欠缺錨定時空坐標的青銅器，但大館展覽仍嘗試重置作品與空間的對話。那紅磚牆建築群本就是劃滿歷史痕迹的前監獄、裁判司署、警署遺址。江記說，實地觀察01座複式展室時，發現它地下二層沒有監控囚隔的高壓感，倒是挑高又響盪回音，像座教堂，委約錄像《過去‧現在‧未來‧流血‧流淚‧流浪》（2023）順應而生——按展室玻璃窗位置分成的3屏動畫裏，3個角色在血淚海洋之際交替走動，彷彿折現英殖統治至今我城的命運。歷史是輪迴？人在牢籠之中仍可信仰？展場自身提供了一條解讀進路。又如霓虹燈牌《饕餮》（2022），把facebook、Instagram、YouTube等資訊平台標誌，拼入象徵暴食貪厭的古代兇獸紋樣裏，大館策展人郭瑛提到，那粉紅燈管所在的前中區警署本來懸有1915年上水獵殺的孟加拉虎頭標本，二獸相映迴照。殺生和毁滅的權慾如何更迭，任君詮釋。
「動畫市場未成熟是強項」
說到作品與空間的關係，動畫加以裝置擺進當代藝術館裏頭的策展方式，演示了本地動畫界連駁藝術圈人脈、資源的可能。香港動畫工業多年來形如散沙，既欠奉營生機會，也匱乏放映平台。儘然藝術館的陳列要求或比一般電視台及電影院更繁雜（如觀賞路線、空間營造等），但其不失為一個銀幕和音響配備皆在水平以上的公共場域。猶如大館這次在一間細黑盒內循環播放《離騷幻覺—序》（2020）、《離騷幻覺—刺秦篇》（2018）、《離騷幻覺—汨羅篇》（2017）——江記回想，在香港，這3部短片從未試過公開而完整地出現。想起江記的委約動畫《海市鏡花》2021年進駐M+開幕展覽「香港︰此地彼方」，M+商店趁機推出《離騷幻覺》原聲黑膠唱片。投資機會處處。然而，江記不覺得將動畫壓縮入當代藝術市場是唯一出路。由商業玩具、電子遊戲、串流平台到教育頻道，每部作品皆有最適切的產業渠道，他舉例，自己的工作室Penguin Lab上年便協同本地漫畫家草日，製作香港教育大學「賽馬會『看動畫．讀名篇．識古文』學習計劃」的小學中文教材，「我們沒有一個成熟的市場，很多時不清晰作品需要什麼渠道。這個是香港（動畫界）困難的地方，但也是它的強項。因為它未成形，有很多類型，所以有很多潛力選項去整合資源」。
至於動畫和其他媒介裝置如何在藝術場域內嵌合、生成意義，還需漸次摸探。江記熟知匍匐於虛實象限之際的動畫敘事，如這次展內的錄像《你永遠無法踏進相同的河流兩次》（2022）：頭蓋方盒的無臉人在河裏走動，黑白色的上下半身反覆滑移、合併，暗合《離騷幻覺》探問轉世後的屈原會否重投汨羅江亡的烏有史，具現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諦觀——萬物永恆流變，看似一模一樣的渡者和河水其實已被時間反覆淘洗。動畫精確易明。反觀，夾在建築縫間的霓虹燈《時間停頓就是山，時間流動就是水》（2023）同樣繞行「時間」母題，可其不停亮爍七彩燈芒的含糊圖樣、難以窺見整全正面的一圓圓窗口等觀展經驗，似乎較難使觀眾進入作品描述所寫「山與海也是波浪，從來都是川流不息，只是我們的生命只有匆匆數十載，才沒法看到」的曠遠意境。跨界不易。期望這個用上10年漫長時間建構的戰國龐克世界，繼續跨踏不同創作模式。
江康泉：戰國龐克
日期：即日至2024年3月3日（周一閉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