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網站(gallica.bnf.fr)「打書釘」,常叫人詫異於今昔對比。Mémoires du chevalier d'Arvieux是法國外交官Laurent d'Arvieux的回憶錄,書中提及他1659年跟隨法國領事赴駐敘利亞賽達履新的旅程,提到加沙。他形容加沙「非常愉快及宜人」(fort gai and fort agréable),市集更令人聯想到巴黎,往來敘利亞及埃及的車隊絡繹不絕。17世紀的巴黎大概遠比今天的巴黎遜色,但那個遙遠的加沙肯定比當前的加沙平安得多。
世人對加沙的記憶,總不免限於以巴衝突和哈馬斯。加沙自2007年遭封鎖,除了每次哈馬斯跟以色列的衝突可以偶爾上國際新聞版面外,加沙早已遭大部分世人遺忘。10月7日,哈馬斯襲擊以色列,殺死逾1200名以色列人,還擄走人質,手段血腥殘暴令人震怒。以色列旋即對加沙用兵,誓要將哈馬斯斬草除根,加沙230萬人口被犧牲亦在所不惜。《金融時報》12月21日利用衛星圖來檢視加沙遭狂轟濫炸下的情况,加沙市近四分之三建築物被摧毁,市中心、難民營、希法醫院一帶及港口受損最為嚴重。加沙北部基本上已難以居住,現時戰火蔓延至加沙南部。根據加沙衛生部,以色列對加沙的軍事行動已殺死超過2萬人,當中不少是兒童。聯合國稱,四分之一加沙人捱餓,若無法及時得到援助,加沙半年內將鬧饑荒。
不少評論都將加沙今次的遭遇,跟巴人1948年因以色列立國導致的「大災難」(Nakba)相提並論。1947年11月29日,聯合國以33票贊成、10票反對、13票棄權通過181號決議,將巴勒斯坦一分為二,分別建立一個猶太人國家和阿拉伯國家。這是猶太復國主者多年努力的成果,只佔巴勒斯坦人口三分之一的猶太人獲超過一半土地,且都是最肥沃的土地。生活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當然不滿,一些猶太人亦不滿定居點被劃入阿拉伯國,暴力衝突旋即爆發。
面對這局面,在一戰後管理巴勒斯坦的英國早被猶太人的恐怖襲擊弄得意興闌珊,預告1948年5月15日撤出,猶太人跟阿拉伯人的衝突更加一發不可收拾。英國現在於以巴衝突的角色已可有可無,但卻是繫鈴人。英國在一戰期間得到阿拉伯人協助對抗奧斯曼帝國,阿拉伯人滿以為趕走土耳其人後可以建國,殊不知英國卻跟法國瓜分奧斯曼在中東的土地,巴勒斯坦為英國託管;英國另一邊廂又向猶太人承諾支持建國,批准大批猶太人移民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跟猶太人摩擦不斷。
以色列1948年5月14日宣布立國後大肆驅逐巴勒斯坦人,單是5月,海法已有1萬名巴人逃至加沙。阿拉伯國家參戰對付以色列,但各懷鬼胎。埃及軍隊控制加沙等地,更一度成立「全體巴勒斯坦政府」,但約旦卻不買帳。埃及軍抵擋不了以軍,隨着以軍節節勝利,更多土地落入以色列之手,也有更多巴人難民湧向相對穩定的加沙。以色列本欲攻取加沙,但為西方阻撓,為的也並非因為加沙,而是避免埃及投向蘇聯。1949年1月7日以色列跟埃及宣布停火,結束第一次阿拉伯—以色列戰爭。
據Gaza: A History,戰爭爆發前,加沙人口只是8萬,但戰爭結束時已湧入20萬難民。當時還是小孩的Arlette Khoury-Tadié在回憶錄Une enfance à Gaza這樣描述:「我們從未見過這樣,平時空無一人的街道一下子擠滿人群,他們似乎漫無目的地遊蕩,沒有人知道這些人要去哪兒,在逃離什麼或誰。」首波來到的難民還可以獲得接待,但因為人太多,漸漸只能露宿街頭。紅十字會當時估計每天有10個小孩因為飢餓、寒冷或欠缺照顧而死去,情况直至1949年10月土耳其捐贈2000個帳篷才改善。這些難民一下子從世代生活的家園連根拔起,不少更是在沙漠生活的貝因都人,被困在加沙當然不習慣,「重返家園」亦成為難民的宿願。至於加沙原居民雖然沒有被趕離家園,但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市場,因為不少耕地被劃入中立區,無法復歸,他們跟難民一樣痛苦不已。
巴人的挪亞方舟
加沙地帶本來只佔英治巴勒斯坦百分之一,但卻成為巴勒斯坦四分之一人口的家園,加沙原居民總形容,加沙成為1948年消失的巴勒斯坦的「挪亞方舟」。但這艘方舟也自身難保,加沙此後的歷史亦落入暴力與貧窮的循環。1967年六日戰爭後,以色列佔領加沙。1987年第一次巴人起義,哈馬斯在加沙崛起,向以色列發動連串恐怖襲擊抵抗佔領,阻撓以巴和談。2005年,在以巴和談膠着下,出於對以色列安全考慮,以色列單方面撤出加沙,令哈馬斯氣勢如虹。2006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議會選舉勝出,籌組政府但為國際社會杯葛,法塔赫跟哈馬斯內訌,哈馬斯2007年控制加沙,跟西岸的巴人自治政府分庭抗禮,加沙亦遭以色列長期封鎖。
今次的加沙戰爭,究竟會怎樣發展?以色列及哈馬斯的目標為何?以色列的目標是試圖摧毁哈馬斯,粉碎其軍事力量,結束其在加沙統治。但以色列也想得到國際支持,力求保護近年跟阿拉伯國家達成的外交成果,更要恢復公眾對以色列安全機構的信任。這些目標可否共存先不說,但以軍的焦土政策把加沙殺個片甲不留,即使剷除哈馬斯,巴人對以色列的仇恨亦只有增無減。跟以色列過去對付哈馬斯一樣,以色列仍然欠缺長遠策略,繼續依賴拳頭,儘管以巴衝突70多年已顯示軍事實力並未換來永久安全。以色列對戰後加沙沒有計劃,西方亦一如1948年般一籌莫展,任由以色列愛怎樣便怎樣,連聯合國決議也成為各國咬文嚼字的遊戲,置人道需要不顧。美國說希望由巴人自治政府接管戰後加沙,又重提兩國方案,但誰都知道是笑話一則,以色列不理會也是意料中事。以色列有極右政客提出要將巴人趕離加沙,農業部長Avi Dichter上月更明確提出,以色列正在加沙推動Nakba,加沙戰爭的終局是「Gaza Nakba 2023」,雖然以色列政府迅速否認,但至少這是以色列極右的心願:1948年立國既然已將70萬巴人趕走,再做一次又有何不可?
哈馬斯重獲加沙巴人支持
反觀哈馬斯的目標可能已經達到。10月7日襲擊的時機及血腥程度,殺得以色列措手不及,也令外界震驚,卻令加沙這個地方重新成為焦點,也成為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的中心。巴勒斯坦政策與調查研究中心(Palestinian Center for Policy and Survey Research)在11月22日到12月2日在西岸及加沙訪問1231人,其中對481名加沙人的面談是在12月1日結束前的停火期間進行,他們都是逃到加沙中部及南部者。調查發現82%的西岸巴人支持10月7日的襲擊,加沙巴人則有57%支持。雖然加沙巴人因為身受其害而對哈馬斯支持較少,不過,加沙人對哈馬斯的支持仍較過往增長。此前不少研究已指出,哈馬斯已漸失民心,但加沙戰爭卻改變了這趨勢。
Gaza: A History一書這樣描述1948年以色列立國時的加沙:「加沙被流離失所者淹沒,夾在大海、沙漠和以軍之間,經歷了一次集體創傷。」這形容竟然同樣適用於今天的加沙,只是今天的流離失所者無處可去。這個平安夜,在加沙無論是瑟縮在教堂的基督徒,還是對着被戰火破壞的清真寺的穆斯林,他們的期盼只有一個: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