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臨古帖，習唐楷，常碰到不少難字。這不是鍵盤上按下「X／難」便可處理，必須問道啞老師。若要考究中文字源，除了翻開大部頭的《辭海》外，我近年玩得不亦樂乎的，是使用香港中文大學的「漢語多功能字庫」網站。這個由關子尹教授參與編寫的字庫，上溯甲骨金文，擺脫部首字身的查字方法，以部件樹方式重建漢字發展之哲學根本，這令我由查字到臨字再到書法創作的過程中，看到賞心悅目的文化變遷軌迹。臨字要臨意，又或寫字要表意，若能鑽到字意的本源及流變，書法的趣味自然倍增，因為每次結字創作，總得經過一番研究推敲，找出書寫時可表達的眾多可能。林道群先生在《青山亂叠》中寫道，「在五四運動高潮中的一九一九年八月十六日，胡適給新潮社朋友寫信，強調『現在整理國故的必要，實在太多』，『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恆星，都是一大功績』。」若能從字庫中常常發現字的古義，又能依古義接上當下做創作，說不定也能參與一次文藝復興運動。
董橋先生於二○一四年卸任《蘋果日報》社長一職時，在其專欄「蘋果樹下」以「珍重」為題作文，後經編輯載於《讀書人家》。文章中，董先生憶述一九八○年代時，他接替林太乙出任《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在送別林先生時，送她一份禮物夾着一張小畫片，上面寫着楊萬里〈送劉覺之皈蜀〉十四字：「相逢幾日又相別，珍重兩字不忍說」。當時林先生想起其父親林語堂說，「珍重」兩字英文其實很難翻譯得貼切，含意太細膩了。之後，董先生回到中文典籍辭書中，細數「珍重」含義，淺裏有「保重」之意，又有元稹《鶯鶯傳》裏頭所說護惜的心意。「白居易〈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悵然感懷〉還說『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那就珍貴了。『珍重』還指尊重，指慎重，指鄭重告誡：『珍重後來人，慎勿妄題字』，袁宏道這樣勸戒五老峰題石。范成大詞裏說的『珍重西風袪暑，輕衫早怯新涼』倒成了『難得』、『幸虧』的意思。珍重還是道謝之辭，朱熹一句『珍重南鄰諸酒伴，又尋江路探香來』，說的是老朋友探梅得句垂示，且有領客攜壺之約。」（《蘋果日報》，二○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說到「珍重」就想到今年年底位於太平山街的見山書店宣布將於二○二四年三月結業的消息。實至名歸的投訴之都體現於一所獨立書店身上，確實荒謬絕倫。但我卻看到原來夢幻是荒謬的解藥，至少，它讓人看清荒謬，又能處於荒謬之漩渦中而不倒。卡夫卡的《變形記》不就是一部文學上的夢幻作品，藉由一日成蟲，透視世情荒誕？而他的《審判》，主人公K活在冷漠的社會中，一朝被捕，但卻沒有人能說出罪名來，連K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這與《聖經》中〈約伯記〉不相伯仲。小說的夢幻，不一定是喜氣洋洋的，它的虛構就是說故事的條件和基本結構，是自由思想穿梭往來的奇異空間。
我有時會想，生活之所以沉悶，是因為我們太講求現實。開書店，搞出版，這兩樣都是這個社會立時判斷為不賺錢不應做的事，偏偏見山書店兩樣全都做齊。自己曾在見山書店擺過攤寫詩辭、新春時寫過揮春、做過一日店長、寄賣過一兩本小誌，也跟店主吃過一頓美味的下午茶，當然也幫襯見山買過一些書。這一切都令生活變得豐富美好。正因在這裏，人能見到彼此，又能活得有點逍遙，當結業消息傳出時，見山好像變得更熱鬧。若然見山是一個如小說般炮製夢幻的空間與條件，前來的人，不就是一個個翻開書頁，讀着故事的人嗎？可惜與懂得一樣，叫人無語，但讀書人學會慢慢地累積生活的點滴。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仍是山。若隱若現，埋藏心中。唯書本能打開這視野，讓人看見。珍重二字，不帶惋惜，卻滿有愛意。當聽到見山愛大家，大概是因為讀得書多，人也學會坦蕩，敢把心中的話直言不諱。
書香的種子
每宗結業事件，我看都有「珍重」相伴。年頭位於大南街的openground因為業主加租而不再營運。那所香港唯一專賣設計書的書店，經過十一年的實驗，以賣咖啡形式來平衡收支，但最終也難敵扭曲了的經濟運作。二○二四年，隔鄰的合舍也將會結業。兩所可謂搞起大南街的店舖，合力創造了一道城市風景，也寫下一頁美麗的香港史。獨立書店都在過去的日子，撒下了書香的種子。正當我們擔憂後無來者的時候，跟見山同樣受投訴招呼的一拳書館，由大南街，擴展業務至鰂魚涌，還專賣二手書，取名二拳書館。書香沒有因為電子閱讀大趨勢所蓋過。眾多小店還在找尋並嘗試適應變化地經營着。愛書的人夢幻地一代傳一代，其中因為書本不純是知識與數據之爭。
書香二字，查「字庫」，書字，金文從「聿」從「者」。者為聲符，聿象手持筆之形，本義為書寫。香字，《說文》：「芳也。從黍從甘。《春秋傳》曰：黍稷馨香。凡香之屬皆從香。」書香不是指發黄的紙味，而是舊時的人會把芸香草夾在書中用以驅書蟲。明‧張岱《夜航船》：「芸編，芸香草能辟蠹，藏書者用以熏之，故書曰芸編。古詩：芸葉薰香走蠹魚。」當翻開書本，香氣撲鼻，能將書寫之人的心思故事知識，瀰漫滿室。書香滿溢的見山書店，不也是劉禹錫筆下的陋室嗎？新一年，珍重之餘，多找陋室，沉醉於書香之中，過多點夢幻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