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聽說電影《梅艷芳》場景中有對龍鳳擺設由66歲的蕭炳強師傅親手設計,適逢梅艷芳逝世20周年,特意登門一探究竟,在短短1個多小時跟蕭炳強學習神佛像和龍鳳木雕技巧,雕龍造鳳也有點像寫文章又或故事,首項腹尾都不馬虎,龍頭蛇尾的話,當然注定失敗。就在除夕這天,讓我們藉由蕭師傅的真功夫,思量這一年的種種失敗與錯誤,來年重新起步,如他做的龍鳳一樣騰雲駕霧。
龍鳳大禮堂買少見少
走上葵芳的金龍工業中心,從「合強昌記」的門牌開始掃視,門牌是用木雕成的,甫進店內,眼前便是一雙雕琢好的龍鳳,記者好奇是否借出作拍攝《梅艷芳》的那對,蕭炳強搖搖頭,說地上這對龍鳳是作商場擺設之用;至於《梅艷芳》那對龍鳳是千禧年前做落的,原本放在黃大仙鳳德邨一間酒樓,酒樓結業後他買回來,其後借出拍電影後轉手給一間連鎖咖啡店。「你無見過龍鳳大禮堂吧?」蕭炳強曾經做極唔停,更接過海外龍鳳訂單,但他說自2000年後做龍鳳的師傅幾近絕迹,「後生仔結婚見到龍鳳老土嘛,個個去晒酒店(辦婚宴),無人用(龍鳳)」,有龍鳳大禮堂的酒樓現今鮮見。
蕭炳強憶起上世紀70年代,大眾結婚講求氣派,差不多每間新開張酒樓都要有一個龍鳳大禮堂:「有若干規模可以擺20圍酒席那些(酒樓),就會擺對龍鳳,再大點的可以擺兩三對。」蕭炳強從一個木抽屜裏取出拍《梅艷芳》那對龍鳳的草圖,龍的線條乾淨利落,只有紅色墨水筆迹,絲毫看不出他曾用鉛筆起稿。他會根據酒樓禮堂大小調整龍鳳的形態,例如擺在寬闊禮堂的龍會「轉多幾個彎,又或者橫一點」。
掌握祥雲高低起伏
「神龍見首不見尾」,那條龍周圍都是雲,蕭炳強說原稿的龍尾被雲覆蓋,那是寧波師傅的做法,把龍分成3段:龍頭至前爪,前爪至後爪,後爪至龍尾,在中段即前爪至後爪處會加上雲,掌握不好雲的高低起伏和龍的彎位,雕出來的效果便不理想。後來寧波師傅退下陣線,由廣東師傅接手造龍鳳,「他們想減省工夫(簡化了加在龍身的雲),收費便宜點,拆走啲雲好做好多」。至於鳳,蕭炳強說傳統做法會在鳳翼後面再加一雙副翼,鳳有副翼在古畫中早有記載,但有師傅不會把它雕出來。他續說,在鳳身和鳳翼之間加添副翼能增強木雕的承托力,這樣在酒樓擺設也不易散掉。 即便如此,做龍鳳的工序依然繁複,龍頭、龍身、龍爪等部分要分開做好再接駁。蕭炳強說擺在地上那對龍鳳大致做好,接下來要用砂紙打磨、上灰、上油把它們「油到反光像塑膠面」,再「打漆」後才貼金箔。他說「打漆」特別要用生漆,鋪金後的龍鳳才不會「發青」。這麼多步驟,少一步也讓龍鳳黯然失色。
寧波派佛像 雕出柔軟紋路
觀賞完擺在門前的龍鳳,經過放滿木雕和機器的大廳,蕭炳強領我們進一間小工作室,先是被左側金光閃閃的釋迦牟尼佛像驚艷,蕭炳強很是喜歡地說:「那是我兒子幫寶蓮禪寺做的,他獨自做幾個月,現在鋪了金箔未乾,快完成了。」記者既出於對佛像的敬畏,也怕弄壞釋迦牟尼佛的金衣,走幾步路也躡手躡腳的。蕭炳強笑言,嚴格來說,那不是一件衫,是「先繞上去,再搭過來的一塊布」,即袈裟。佛像袈裟刻有流水線條般的摺痕,這種柔軟的紋路出自寧波派,「福建派的佛像衫紋硬好多」,這是雕刻手法的分別。
福建派不重細節
寧波派做的佛像講求美感,像是韋馱菩薩穿的盔甲,做出來的模樣是粵劇京劇的舞台服裝,蕭炳強忍不住問:「穿成這樣去打仗很狼狽,一定會死。」福建派則追求不偏不斜,不太有動感。韋馱菩薩是佛教中的護法神,單是韋馱菩薩的形態也有好幾種,常見的有雙手合十、降魔伏妖的金剛杵橫放雙臂上,又或者是單手拿着金剛杵。韋馱穿盔甲、合掌和捧着金剛杵的形象,是受唐初《道宣律師感通錄》所載南方增長天王座下韋將軍守護佛法的故事影響。形態不同之外,寧波派做的佛像是一塊一塊木拼砌而成的,佛像的底部一定是用橫紋木,佛像的手全部用榫接,從衣袖口插進去,頭部另外做完再接駁上去;福建派則是直接用一整塊木頭來雕刻,做出來的細節不夠清楚,而且很浪費木材,「我見過他們(福建師傅)用一棵直徑4呎的紅豆杉雕關公」,做一個2呎高的神像更要用4倍高的木頭。他指了指兒子做的釋迦牟尼佛像,戲稱:「咁大嘅佛像,係無可能一嚿木雕成,樹也不能這樣鋸。」
榫接出色 不用膠水黏合
寧波派做神佛像利用的榫接技巧,即榫頭、卯眼互相接合,榫頭為凸出的構件,卯眼即凹入去的構件,把榫頭插入卯眼中,連接構件便能固定。榫接工法分為平榫、燕尾榫、十字搭接榫、三缺榫等。蕭炳強做的30吋高釋迦牟尼佛,是三寶佛其中一座,用了燕尾榫來拼合木頭,榫頭如其名像燕尾,燕尾榫咬合面積較大,即使經常拉動仍可保持結構穩固。「對手都係咁榫入去,好實㗎」,他說佛像的組件不能靠膠水黏合。一般而言,神佛像用防蟲蛀和木質堅硬的樟木雕製,小型的雕像才會用上較昂貴和結實,又帶有香味的檀香木。
憑經驗靈活運用雕刻刀
把木頭榫接好後便能用電鋸做粗胚,即雕像的雛形,蕭炳強8歲入行,做了58年,神佛像的樣子早已刻在他的腦海裏,不用在木頭上另起細緻的草圖。他拿起一塊小木塊示範,「一定要順着它的(木)紋去雕」,逆向雕刻的話不但難用力,雕出來的木痕也岩岩巉巉,下刀時也要雙刀切,不像雕麻將般一刀過。木雕跟剪紙一樣也分陽刻和陰刻,通常應用於刻字上,陰刻為呈現凹下的線條和形狀,陽刻為凸起的立體線條和形狀。
正想請蕭炳強示範一下如何雕一個小型佛像,他無奈地說:「啲刀批過灰,用唔到。」原來在記者到訪前,他正修復土地公和土地婆神像。那4尊神像經歷大火後炭化,木頭收縮現裂紋,蕭炳強要混合石粉和膠水,再加上麻布,「一層一層托番上去」,正如起樓不能只落石屎,要加入鋼筋一樣,光用石粉修補,神像會散掉。那何不用石膏粉做?因為石膏很難塑形。上了石粉後,他用雕刻刀刮平表面,再慢慢刻出土地婆的手指罅。他邊說邊動手,記者怕他一不小心會弄傷,但看他雙刀齊下,專心修復神像,仍能對答如流,不禁驚歎。
工具箱裏放了好幾款大小不一的雕刻刀,雕鑿神佛像直線衫紋會用平刀,彎紋會用彎刀,斜口的刀用來雕字多,圓口的刀則用來雕彎位,按弧度和需要靈活運用,蕭炳強手執那把沒刀柄的是他自製,聲稱夠硬淨。他說不同刀的使用視乎經驗和技巧,「不像計數會有公式代入去計,沒規定哪個部分用哪款刀,如果限制自己就什麼都做不了」。
「半途出家」設計廟宇
看到「合強昌記」放滿木雕,蕭炳強不時接廟宇的造像訂單,似乎長做長有,他坦言只要還有廟,其實不太怕木雕神佛像的技藝會失傳。不過上世紀80年代,他曾停刻木雕,只是畫圖委託內地師傅雕製,因為那時內地師傅的月薪遠低於本地,「我們日薪250港元,內地就月薪500元人民幣,當時的匯率是100港元兌129元人民幣」,蕭炳強從那時開始設計廟宇的工作。不論是雕神佛像,還是龍鳳,再到畫廟宇建築設計圖和修復神像,他笑稱自己未有系統地學習,「唔使學㗎,做做吓就識」,彷彿他的技藝是渾然天成。「我爸爸識做好少嘢,佛像唔識做,龍鳳又唔識做。」蕭炳強的父親雖是木匠,時常幫水上人雕「家神」,但他的雕刻手法主要是從其他師傅偷師習成,難怪寧波派、福建派、廣東派的技法他都熟悉,算是集百家之長。
靜下來才聽到蕭炳強一直在用YouTube播放美國老鷹樂隊的Hotel California,得知他愛聽英文歌,而非廣東歌。原以為他是梅艷芳的粉絲,故答應借出龍鳳作同名電影的拍攝之用。在機緣巧合下,他曾經聽過梅艷芳及其胞姊梅愛芳的現場演唱,「那時她(梅艷芳)年紀尚小,我也只認得她媽媽」。這堂始於梅艷芳的木雕課,亦以梅艷芳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