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填埋的島音:遙憶新創能劇《沖繩平家物語》

文章日期:2024年01月14日

【明報專訊】「停止傾倒泥沙」、「守護沖繩」——2018年8月17日,日本政府預計在這一天向邊野古海岸傾倒泥沙,示威者划動獨木舟,在海上一邊高舉「不要殺害珊瑚」、「NO BASE」(不要基地),一邊高喊上述口號。從事「創作能」(新的能劇劇目)的音樂家櫻井真樹子參與了這一場抗議行動,並加入了獨木舟的行伍,一個新的創作念頭在她的腦海萌芽:「發聲之重要,教會我創作作品之重要。」新創能劇《沖繩平家物語》於是誕生。

邊野古新基地建設問題

二次大戰後,美軍持續進駐沖繩,並於各地興建基地,造成沖繩居民和政府的沉重負擔。美軍和沖繩居民的摩擦,在1995年9月達到頂點,當時3名駐沖繩美軍士兵禁錮並強暴了一名小學生,然而根據日美行政協定,嫌犯在美方手中時,直到起訴前均由美方負責拘留,即日方無法拘捕涉事美兵。這一特權激起了沖繩居民反美軍基地的情緒,在宜野灣市舉行的「沖繩縣民總決起集會」,約有8.5萬人出席。面對居民的怒火,日美政府設立沖繩特別行動委員會(Special Action Committee on Okinawa, SACO),並協議美方歸還以普天間飛行場為首的11處土地,當中普天間飛行場由於鄰近民居及文教設施,安全遭受質疑,如2004年軍機即在附近的沖繩國際大學墜毀。然而美軍並非毫無條件歸還土地,而是要將設施搬遷到沖繩境內其他合適的地方,普天間飛行場的替代設施,選址定在名護市的邊野古沿岸區域。其後鳩山由紀夫政權(2009-2010)雖短暫提出將普天間飛行場移離縣境,但選址無法達成共識,計劃只好作罷;而時任沖繩縣知事的仲井真弘多(2006-2014在任)因同意在邊野古海岸填海,競選連任失敗,繼任的翁長雄志知事(2014-2018在任)、玉城デニー知事(2018年就任至今)不但取消前任認可填海的決定,更為此與日本政府長期對簿公堂。

現時日本政府提出的V字形跑道方案,須於鬆軟地基上打入超過7萬條樁柱,並在護岸一帶倒入約2.8個東京巨蛋分量的泥沙,嚴重影響海洋生態。在邊野古、大浦灣海域棲息的生物約5334種,當中瀕危物種達262種之多,這一海域更在2019年被海洋保育機構藍色使命(Mission Blue)選為應重點保育的「希望點」(Hope Spot),填土計劃自然進一步引起沖繩人的激烈反對:「我想阻止泥沙傾倒,並為裏面的生物打開護岸。」(見《朝日新聞》,2018年8月17日)

《沖繩平家物語》於2019年首次公演(僅演後幕),自2020年起均於公眾假期「海之日」上演,至2023年已是第5度演出了。海之日定在每年7月的第3個星期一,據《祝日法》的說明,設立海之日是為了「感謝大海所施予的恩惠,並祈願海洋國家日本的繁榮」,在這一天呼籲觀眾關注海洋議題,本是應有之義。在豔陽酷暑下攀上坂道,到達代代木能舞台時,早已麻衫盡濕。現在看到日記上留下的「登坂苦熱尤難敵也」八字,竟也覺得頸項發熱。

代代木能舞台坐落於新宿區和澀谷區的交界處,是東京都內僅存位於屋地的能舞台。其敷舞台(室內)建於大正十二年(1923),昭和八年(1933)移至今址,而仿照京都西本願寺的北能舞台而建的本舞台(室外)則建於昭和二十五年(1950),兩者均於2009年獲認定為國家有形登錄文化財。至今代代木能舞台靜處在喧囂的鬧市中,除了定期舉辦能劇和狂言等日本傳統表演藝術,還展示了能樂師淺見家收集的超過1000件能裝束、能面和小道具等。

然而使人卻步的可不只毒日。《沖繩平家物語》劇情中出現儒艮,因此號稱「儒艮能」,但大眾對「儒艮能」這一題材不太熟悉,而且劇中多使用沖繩語,連日本觀眾也難以消化。為了更有效地傳達沖繩人的心聲,櫻井真樹子的團隊準備了不少預習材料:先在網誌上發布一系列的文章講解創作理念,當天更即場派發台詞全文,並全部附上現代日語翻譯。正是憑藉這些珍貴的文字,筆者得以結合殘存的記憶,重新複習《沖繩平家物語》的點滴,作為藝術和生命的修行。

平家覆亡以後

作為琵琶法師娓娓彈唱的故事,《平家物語》講述平家從驕奢跋扈到全族覆亡的無常過程。平清盛(1118-1181)當上太政大臣後,位極人臣,平家即打壓異己,除強行遷都福原京(今神戶市內),更因鎮壓奈良僧眾的騷動,焚毁興福寺、東大寺的佛像,種下了天道報應的種子。治承三年(1179),平清盛軟禁後白河法皇(1158-1179院政),強迫高倉天皇(1168-1180在位)讓位給平清盛的外孫安德天皇(1180-1185在位)。翌年源賴政(1104-1180)向各地源氏發出追討平氏的令旨,觸發長達6年的源平合戰。平清盛離世後,平氏挾安德天皇及三種神器西逃,最終於壇之浦之戰(今山口縣下關市)大敗,外祖母二位尼抱着年僅8歲的安德天皇投海自盡,平氏正式覆亡。90多年後,陸秀夫手抱8歲的宋帝昺自沉厓山,南宋滅亡,山川異域,歷史卻驚人地相似。如果平家諸將和安德天皇並未死去,隨波漂流到沖繩,悠悠千年,他們將會看到什麼?

「儒艮是神」

在前幕中,櫻井飾演的漁父手持長櫂登場。據櫻井自述,這位漁父的原型,就是邊野古教她如何划獨木舟的沖繩大叔:「雖然周圍的獨木舟隊員都顯得熱血沸騰,但這位大叔卻十分平和。午休時他才變得活躍,熱情地將山羊肉盛到碗裏,愉快地說『好吃啊,好吃啊』……讓我理解沖繩的海、人民以及山羊,也就是『自然』的,正是這位教我划獨木舟的大叔。」漁父的獨白,充分體現了活在自然當中的淳樸任真:

我投網捕捉波間映照的魚群,過着每天不變的日子,但只要在青珊瑚丘遇見儒艮,我就會歡喜地認為今天是吉日。苦日子當然也是有的,但只要看看灰面鷲(筆者案:在日本屬第二類瀕危物種)的英姿,我便再度仰首蒼天。

然而朝廷開始在這裏建造戰爭基地(戦場の足場),他們打樁沉石、製壁倒沙,更命令漁父放棄工作,到現場勞役。儘管已有數位同伴無奈前往,漁父卻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天職:「一直以來所深受海中諸神的恩情……他人所拋棄的這片大海,我將與此海共赴彼世(=共存亡)」。沖繩相傳在大海深處存在稱為「儀來河內」(ニライカナイ)的異界,神明從這裏帶來生命與豐穰,而海中的生物以肉身成就人類,本來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中山傳信錄》記載「海馬,馬首魚身,無鱗,肉如豕,頗難得,得者先以進王」,儒艮在琉球王朝除了是難得的食材,自古以來已用作宗教儀式及骨器製作(參閱盛本勲《沖縄のジュゴン:民俗考古学からの視座(沖繩的儒艮:自民俗考古學的視角)》)。因此當櫻井向三線(琉球群島特有的撥弦樂器)樂手新垣俊道提及儒艮能時,新垣俊道便回答道:「因為儒艮是神。」能劇本來就是獻給神明的歌舞,從這個角度出發,儒艮能是獻給沖繩大海的神樂。

舞蹈與抗爭

漁父手持的長櫂也別有來頭,沖繩漁師以槳為武器,其中一種即「津堅砂掛けのエーク」(津堅撒沙櫂)。津堅位於沖繩本島中部勝連半島的東南面,漁師以長櫂埋入沙中,向對手眼睛撒沙,然後揮櫂擊殺,而且總是瞄準男性要害。櫻井幻想自己化身為沖繩漁父,面對精通示現流劍術的薩摩藩士——就是那砍殺時發出「キエエエエエ」怪聲,連新選組也不敢與之一對一決鬥的示現流——究竟是怎樣一番景象?「我會吹哨通知伙伴,然後向對手揚起沙子,以驚人的速度揮櫂攻擊。我的伙伴們拿起杵、鐮刀等生活用品作為武器幫忙,擊敗武士,然後將其埋在沙中,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生活。」前幕中漁父的舞蹈,即以津堅撒沙櫂為靈感。

此時在源平合戰中投水盡節的平知盛、平家長兄弟及平教經以蟹的形態出現,自述隨波漂流至沖繩,化為蟹形,而且捎來儒艮身在海之南,從未忘記漁父划槳的聲音,期望能與漁父重逢的消息。平教經的堅毅尤其令人感動:「我們伙伴們,是安藝(廣島)海中即使原子彈落下,仍能從沙中逆潮而上的強者。」平家蟹又跳舞鼓勵漁父振作,所跳的是新西蘭毛利人的哈卡(haka)舞,新西蘭國家橄欖球隊「全黑隊」(All Blacks)在比賽前仍會跳這種頓足捶胸、怒目伸舌的舞蹈。櫻井決定讓平家蟹和漁父跳哈卡舞,是因為她深受2016年蘇族(Sioux)人民反對「拱心石XL」(Keystone XL,連接美國和加拿大的輸油管道工程),毛利人為聲援蘇族人民,在雪地中跳哈卡舞的影片所撼動:「曾在納瓦荷(Navajo)及霍皮(Hopi)屬國生活過的我,心中不禁湧起『又來了』之感。發生臨界事故的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生化武器研究、納瓦荷及霍皮鈾礦工人的輻射問題、非法傾倒場等,所有有害的事物都被建在趕走原住民的『居留地』(reservation,美國政府的稱呼)。蘇族女性在加拿大公司的原油管道專案說明會上高呼『Mní Wičhóni』(水即生命)的畫面,我永遠無法忘記。」毛利人鼓勵蘇族人民,就像平家蟹鼓勵漁父,哈卡舞成了捍衛家園與自然的陣前之舞:

Ā, upane! Ka upane! Whiti te ra!(向上踏一步!再向上踏一步!太陽照耀!)

Until we meet again

在能劇中有「間狂言」的傳統,即在前幕結束後,主角「仕手」(シテ)退場更衣,由稱為「間 」(アイ)的狂言師登場解說故事背景。《沖繩平家物語》的「間」別出心裁,居然是京都大學田野調查科學教育研究中心副教授市川光太郎的學術報告影片,題為「人魚的歌聲?以聲音作儒艮生態研究」。報告中介紹了儒艮的棲息區域、鳴聲種類及社交功能,儒艮微弱的叫聲,彷彿是縫隙下苟存的呼救。

漁父聽到平家蟹的捎信,決心前往海之南與儒艮相會。後幕中櫻井以儒艮之母之姿出現在龍宮城,安德天皇所化的海魚「猩猩」已在此等候老友儒艮了。可惜儒艮今年並未出現,儒艮之母告知兒子被建設基地的泥沙弄得耳聾目盲,只能到南方療養,並囑咐她帶來一首歌。

這首歌就是著名的Aloha ʻOe,由倉知誠以烏克麗麗伴奏。此曲為夏威夷王國公主利留卡拉尼(Liliʻuokalani)所撰的戀歌,相傳她在牧場上騎馬,被上校詹姆斯.哈博特.博伊德(James Harbottle Boyd)的告別擁抱所感動。歌詞中細訴女主人公因對方的擁抱而心滿意足,並期待下次的相見,然而櫻井所採用的是另一種政治詮釋:「莫納威利(Maunawili)的玫瑰花、鳥兒和樹蔭下的美麗人物都不會再出現在我們面前(變成美國的夏威夷已經隱藏起來)。但是我們要對他們說『再見』,直到我們再次見面的那天。每一個因各種原因分開的人,消逝的自然,我不會忘記,直到我們再次見面(until we meet again),aloha。利留卡拉尼公主的感受,就是儒艮的感受。」利留卡拉尼公主在1891年登基,但美國逐漸控制了夏威夷的經濟及政治,女王旋即在1893年被推翻,由美國人建立夏威夷共和國。失去國家和老友的安德天皇、失去居所的儒艮、失去夏威夷的女王,在這一刻同病相憐,更何况那是美國的基地。

人禍污染,家園離散,沖繩人、宋帝昺、印第安人、夏威夷人的故事與嶺南之南依稀複沓,豈能不深覺棖觸。執筆之日,沖繩縣政府敗訴,日本政府旋即強制執行填海工程,新一輪抗議行動如火如荼。漁父和安德天皇各自以虹為誓,與儒艮在未來的彌勒世相約再會,就像《創世紀》中神以彩虹與人立約,然而應許之地何時出現,何時消失,望眼欲穿卻諱莫如深。櫻井如此總結:「總是在最熱的日子上演《沖繩平家物語》。希望演員能在酷熱中融化人與生物的界限,更希望舞台上的和平能夠在現實中實現。」

文•蕭振豪--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電郵•literature@mingpao.com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相關字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