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照片會褪色,回憶卻不會。拍下光影的瞬間能否留住回憶?攝影師柏齊去年獲邀駐留馬鞍山一間長者鄰舍中心,教長者用智能手機影相。歷盡世事的老友記會從他們漫長的人生中擷取哪一幀畫面作分享並重現?也不妨看看他們怎樣發揮創意,用一部手機影扮鬼扮馬的cosplay相。認真和輕鬆的拍攝主題,各自如何體現攝影師和攝影對象的關係?
背景
項目:「那一刻的光影」攝影展覽
目的:以光影及鏡頭敘述獨特而重要的回憶,並發掘出觀看自己和世界的新視角
人物:攝影師柏齊、基督教香港信義會頌安長者鄰舍中心社工及長者
「我的另一面」未夠入戲
自去年1月開始,柏齊定期到訪基督教香港信義會頌安長者鄰舍中心,與長者組成手機攝影學習小組,教他們認識光與影的關係,使用手機拍照作表達自我的媒介,學習「視覺修辭」(visual rhetoric ),用影像講故事。
作為專業攝影師,柏齊對作品的質素甚有要求,他所要求的不止對美感的敏銳,還有視覺語言,「這個手機攝影班,我把要求降低,比起着重他們(長者)懂不懂拍出漂亮的照片,更多是用照片表達他們想說的話」。攝影和藝術是介入社會的方法,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是攝影師對影像修辭的判辨。
老友記分成兩組各自拍攝「我的另一面」和「上有高堂」的主題。柏齊說「我的另一面」靈感來自中國攝影師馬良,馬良會用呼拉圈、泡泡和萬聖節扮鬼扮馬的斗篷等簡單道具作元素,嘗試在舊建築裏面拍出童話,是富有幻想卻有深度的內容,馬良的攝影具實驗性質。柏齊與長者一同構思如何以燈光和道具營造氣氛,配合服裝讓他們扮演不同角色。柏齊坦言這一組的拍攝沒有那麼着重表達有意思的信息,更重要是「玩得開心,算是一次光影練習」,今次未能做到預期效果,「或許要花多一點時間相處,演員(長者)的眼神才更有戲」。
柏齊幫魚腩(化名)拍了4組照片作介紹光影的教材,讓老友記認識如何運用不同光線和機位來展現人物性格。記者對攝影一竅不通,光看4張照片,看不出魚腩扮演什麼角色,只見相片中的他笑口常開。「他經常笑騎騎,叫他陰沉一點也不行,扮傻一點也不行。他是傻的(笑騎騎),但是傻的程度去到這裏而已,想扮奸商,但怎麼看也不像」,魚腩交不到戲給柏齊,怎麼擺弄也只有滿面笑容,讓柏齊哭笑不得。
為太太拍一輯古裝相
記者見魚腩真人,果然是個笑臉盈盈的人。跟記者的觀感不同,魚腩從柏齊為他拍下的照片看出幾種變化:「這張看起來我的手瓜大啲,而這張的燈光從下面照來,有種恐怖的感覺。」魚腩作為被攝的演員「不及格」,那換他做攝影師呢?74歲的魚腩自50多年前有攝影的習慣,不過他一直使用傻瓜機(全自動菲林相機),並未學過影相的角度和光影變化。他笑言:「用手機影跟用菲林相機影的概念完全不同。」這次他幫太太拍了幾張古裝相,取名為《時空穿梭的夫人》,他構思這個角色的原因很直接:「我覺得老婆穿古裝漂亮一點。」他難忘多年前與妻子外遊時穿古裝的模樣。
魚腩不止幫妻子拍照,也會跟其他長者互拍。柏齊說過,跟攝影對象打好關係已完成一半攝影工作,因為攝影是「記錄攝影師和被攝者的關係」。不知道魚腩影太太和影其他老友記時有否感到不一樣?魚腩反而說:「沒分別,同樣是拍下他們最自然的一面。」
最自然的一面往往意味要放下戒心,在不自覺的狀態下顯露出來,要坦露最原始的自己需要時間。柏齊說跟第一組長者的12堂課中,「最初的四五堂都面對瓶頸,直到後來他們開始混熟了才放開懷抱」。
「上有高堂」無恨不成母女
相對於「我的另一面」,柏齊觀察到拍攝「上有高堂」主題的長者,可能由於同是中心戲劇組成員的緣故,他們的關係更親密,會分享較多個人經歷,拍出來的作品內容更豐富,老友記影相時的眼神充滿張力,「那不是演的,是真情(流露)」。這組的長者將盛載自己對父母情感的物件作為相片主體,嘗試重塑與父母相處的重要時刻。
綠豆(化名)選了「囍事」作題材,由她10多年老友琴琴操刀,為她拍下一系列6張照片,頭4張相片是老友記Ling Ling扮演母親為她「上頭」的情景,最後兩張則是「母親」捧着她臉哭的模樣。
俗語有云:「無仇不成父子,無怨不成夫妻」,綠豆說她跟媽媽是「無恨不成母女」。綠豆對母親的怨恨始於中學畢業以後,她因成績不理想,未能報讀當時本地兩間大學——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於是想到海外留學。那時她獲台灣一所大學的歷史系錄取,父親替她高興,媽媽卻對她哭訴責罵,阻止她到台灣讀書,最終她留在本地升讀高級文憑,「我真的不理解(媽媽為何阻撓),從此結下對她的恨,也是她第一次為我而哭」。直到綠豆出了社會到學校教書後,接觸不少家長和學生,才反思媽媽當初百般阻撓的原因,「那些家長說自己其實不想打子女,但不打的話他們(子女)不會做好那件事,就像我媽媽不想我到海外,是想我留在她身邊」,出發點都是愛孩子。
填補少不懂事的缺失
長大後的綠豆對母親的恨隨時間冲淡,開始會跟媽媽互訴心聲,才聽說爸媽是盲婚啞嫁,喜不喜歡、幸不幸福是「絕對認命」,綠豆心想換着是她,她一定會逃婚或者離家出走,所幸她能自己選擇丈夫。綠豆出嫁時,媽媽買了一件紅色睡袍送給她,親自為她上頭,戴上紅頭繩和扁柏。相中扮演母親的Ling Ling為穿着紅色睡袍的綠豆從頭頂梳到髮尾,「那是意味一段婚姻能一梳梳到尾,要梳3次的,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就兒孫滿地」,然後便要「畀利市」。遺憾的是,綠豆未能完全復刻當時情景,梳妝枱少了一碗湯圓,「上頭之後要吃湯圓,我們不會把它全吃光,寓意不會把娘家的東西全帶走」。綠豆仍記得出嫁時,媽媽親手為她穿上嫁衣,在她跪下敬茶時第二次為她哭了。
綠豆最後一次看到媽媽為她哭泣,是十多年前她患上甲狀腺癌,要做手術卻沒通知家人,媽媽到醫院探病時望着她默不作聲,猛然捧住她臉頰,生氣地哭着,「感覺到她很心痛,她後來才出聲問我為什麼不告訴她」。綠豆從腦海抽出那時的記憶,縱使她拍照時面對的不是母親,而是Ling Ling,她仍未能忘懷。前半生綠豆年少不懂事,沒留下什麼與媽媽有關的物件,這一系列相片算是記錄「在我人生中段,媽媽為我做了什麼」。
學習進度慢 人生閱歷搭救
若說「囍事」那輯相片是在敘事,那麼綠豆幫好友琴琴拍的相片則着重於物件——爸爸送給琴琴的貴價茶葉和玉鐲,還有他抽慣的香煙。琴琴兒時家境清貧,父親卻總滿足子女的需要,拿賭馬贏得的錢兌現承諾,買玉鐲送給她。母親時常拿着父親的煙,悠閒吹出輕煙,凝望窗外,琴琴不知她是緬懷過去,還是想一口氣吐走生活的悲苦。有別於「囍事」明亮的黃色背景,綠豆特意把手機的曝光度調低,拍出灰黑色的背景來表達「幽怨」的感覺。為了突出那枚玉鐲和香煙,綠豆叫琴琴調整身體和手的角度,側身看着前面,右手托住戴着玉鐲的左手手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夾住香煙,模仿琴琴母親抽煙的神態。
攝影師:影樓局限發揮
柏齊說「上有高堂」攝影組的老友記會分享一些他難以介入或者共情的話題,「他們(拍的照片)全部都在處理跟上一代的unfinished business(未竟之事),無論是憎恨或懷念,甚或者兩種情感同時並存」,這些複雜難解的議題不是他能幫上忙的,「不過可以看到他們之間的trust build up(建立信任)得幾好」。而柏齊的「未竟之事」則是他認為今次的攝影作品「未竟全功」,譬如說「我的另一面」原本拍攝一些較幽默或有想像空間的東西,最後效果未如理想;又或是說這個攝影項目局限在影樓setting(場景設定),無法借助街外豐富的環境元素飽滿相片的內容,但至少勾起長者對攝影的興趣。
「那一刻的光影」攝影展覽為基督教香港信義會金齡薈推行的賽馬會「學藝再玩」創齡藝術計劃其中一個藝術家駐留項目的成果展,計劃冀重燃長者的創造力,以藝術連結社區,消弭長者的孤寂感,實踐創意高齡(creative aging)。負責計劃的社工鄒慧玲表示,人學習新知識時少不免會遇到困難,「長者中心突然多了專業設備,他們(長者)也會感到陌生」,但她看到長者均願意學習和嘗試,透過攝影表達自己。像是綠豆那樣,她坦言柏齊教的大部分攝影知識,她都記不住或者沒消化,還未能完全捕捉光影變化,但她回家會如做功課般不斷試影,「影吓我個孫,試吓影金星伴月」。柏齊說他教老友記的東西類似「ways of seeing」,即怎麼看世界、觀察和感受光,雖然他們學習進度緩慢,但他們有着在孩子身上找不到的「內容和故事」,他們經年沉澱和醞釀的人生閱歷,或多或少彌補了技術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