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隊睽違50多年再入亞洲盃的決賽周,對不同世代的球迷來說都是難得的:香港足球重新走進全亞洲的視野,到了國際大賽我們不再只是電視前的觀眾。
故老相傳,香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時候號稱「亞洲足球王國」,早年是亞洲足協的發起者並總部所在,第一屆亞洲盃(1956)和第三屆(1964)都是4強分子。但當年在亞運、亞洲盃和默迪卡盃有好戰績,原因之一是香港作為英殖民地,足球發展較早,而亞洲國際賽事因為發展水平、冷戰和地理原因,參與的國家並不多。說到底,當年「亞洲足球王國」說的範圍也只是東亞加東南亞而已。踏入廿一世紀,王國早已剩下廢墟或遺址,對現代球迷來說,五六十年代的亞洲盃戰績都已是荒廢的神殿了。
無論是本地聯賽水平和國際賽的成績,七八十年代都應該是香港足球的巔峰時期(入場人數倒是沒有五六十年代多)。但這段時間香港隊在亞洲盃是沒有什麼戰績的,最突出的國際賽戰績1977年新加坡和1985年的519之役,都是世界盃外圍賽小組冠軍。但亞洲盃對香港人的身分認同,應該還是有某種特殊地位的。
九十年代後過渡期,香港湧現不少有關香港殖民歷史的研究、論說和媒介故事,各方爭奪殖民歷史和香港「奇蹟」的論述。我某年(大概是97年吧)讀呂大樂的《唔該,埋單》,盤點香港發展經驗,然後他說到香港人身分認同的一個重要事件,是75年亞洲盃香港在外圍賽敗給朝鮮一役(107頁)。
我當時怔住望着這頁大約可能有一分鐘。港人身分認同的研究我那時有點涉獵,香港足球我八十年代現場看過很多,但沒有想到會把這兩件事情連在一起。
而我很清楚記得那個75年的晚上,和兄長躲在房內聽波聽到11點幾:胡國雄怎樣連過數關射入領先,加時下半場領先但鄭潤如回傳乏力,被朝鮮前鋒截到扳平3:3,然後射12碼到第14輪施建熙射不入被淘汰。
呂大樂的論述是:七十年代前香港較好的球員大多選擇代表中華民國參與國際賽事而非香港,香港隊淪為二流角色,港人缺乏歸屬感。到了七十年代,最好的本地球員會代表港隊出賽,對朝鮮的賽事(別忘了66年世界盃朝鮮曾經擊敗意大利入8強,當年被視為亞洲最強)令很多香港人發覺「香港運動員唔係臘鴨」,因而是塑造香港人身分認同的重要事件。
體育運動有團結社群、促進身分認同、加強歸屬感的功能。當年香港運動員在國際比賽少有成績,足球當年是最受注目的運動,香港足球隊應該是承載了不少香港人的認同和期望的。77年新加坡和85年519之役的勝仗,都是那個世代的人的集體回憶(大台是在黃金時間直播的)。九十年代後本地足球水準逐漸下滑,先後經歷不同的打假波醜聞,到了千禧年後的所謂「冰河時期」,香港足球的國際賽事再引不起大眾的關注。
近10年港隊多了人捧場,其實國際賽戰績沒有很大改善,世界排名持續下滑。和其他運動項目一樣,從政府和總會得到的幫助從來不足,但有一群死忠球迷懷着某種「聖馬力諾之心」投入支持。他們明知港隊不一定有好戰績,但如果自己的球迷都不支持就一定不會有好成績。「自己球隊自己撐」,「你贏,我陪你君臨天下;你輸,我陪你東山再起」,是一種新的香港精神的體現。如果說冰河時期也有好處的話,就是它把勝利球迷都冲走了。
對我這世代的老球迷來說,要拿現在的港隊和七八十年代比較,沒有什麼技術出眾的球員,不要說胡國雄山度士那種能傳能射控制戰局的大腦,前鋒沒有像鍾楚維的爆發力或陳發枝的把握力,翼鋒沒有黎永昌或劉榮業那種腳法和突破力……可以繼續列舉下去。我還會說球隊不擅控制節奏,進攻和防守都有欠冷靜……
踢出風格與尊嚴
跨世代的球員比較往往是沒有意義的。現在港隊打的是一種精神,在這個時代下有特別不同的意義。
現在的香港隊有一種拼盡的精神,在大賽明知實力、技術、經驗和身體素質都可能不如對手,但會盡力迫搶,有機會就向前進攻,有一種無畏的精神、一種士氣、一種球味,一種鬥志、一種堅決、一種resilience,是以往的世代的港隊沒有的。
這個年頭,講的是「愈爛的牌愈要畀心機打」,逆境下不要先認輸,輸人不要輸陣,是競技運動的基本精神。對阿聯酋,對手是世界排名64(即是高香港86位)和上屆4強隊伍,但港隊搏到補時10分鐘時落後1:3,仍然是盡力進攻的。對着排名21的伊朗,上半場迫搶令對手多次犯錯,到最後仍然努力進攻伊朗緊迫至最後一分鐘。輸是不打緊,我們會記得有人曾追得那麼近。
前幾年那兩次對中國隊死守和局,差不多被人圍着來射,球迷是不會喜歡看的。當然,「常做炮灰的那群,和局大概仍吸引」,但像Mark哥所說,大家「唔想成世被人撳住來打」。波是圓的,競技運動就是沒有定理才吸引。就像電影《一秒拳王》的主旨,每一秒都可以改變以後的事情,既然結局沒有人知道會是怎樣,那就讓我們拼盡每一秒。
香港隊在亞運和亞洲盃,都踢出一種風格和尊嚴,完場後無論贏輸,球員和球迷都可以抬高頭走出球場。這是有時代意義的。香港足球在沒人看好下,靠自己努力找到新的舞台,說好香港故事。
後記_一個地方的面貌
港隊23日晚11點對巴勒斯坦,贏波可能可以晉級16強。以下是一個真實故事。
香港第一次對巴勒斯坦,我是有在現場看的。現在翻查紀錄,是2001年3月4日的大球場。當日兩隊實力差不多拉成均勢,下半場巴勒斯坦入了一球就開始不斷插水拖延時間、一點觸碰就躺在地上一分鐘不起來,主場球迷大喝倒彩並且議論紛紛。
坐在我前兩行的一個球迷大聲說:「我現在相信,以色列是從來沒有打死過一個巴勒斯坦人的,佢地全部都係『詐死』!」
國際賽事中代表隊表現出來的精神面貌,是會影響世界上的人如何看你整個社會的。大家都在掙扎求存,希望香港和巴勒斯坦都可以打出有風格和尊嚴的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