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二三事

文章日期:2024年01月28日

【明報專訊】我最初知道王家衛要拍《繁花》是在2018年(《繁花》實際開始籌備是2017年),當時剛剛認識現在的丈夫不久,現在我的兒子也快3歲了。我有兩個朋友A和B,A受邀為王家衛寫《繁花》的電影劇本——你沒看錯,是電影,不是電視劇,最早並沒有電視劇的計劃,王最早想拍的是電影版。而B在A的拉攏下,進入了電影的宣傳團隊。

A原本不是電影人,但進入電影圈、成為一名電影編劇是她的夢想。如果能以王家衛、以《繁花》作為自己的處女作,A當然受寵若驚,也躊躇滿志,一心想把劇本寫好。A和B天天在討論《繁花》,我為了能與她們搭上幾嘴,也去中央圖書館借了一本金宇澄的原著。

很久沒有捧起小說的我,每天公餘也翻上幾頁。其實小說《繁花》相當好看,作者金宇澄筆力深厚,將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刻劃得淋漓盡致,每個角色都活躍鮮明,本身確是拍戲的好底本。比起現時電視劇中主要表現的上世紀90年代,我更喜歡書中對60、70年代文革中上海的描寫,那是男女主角們的童年,也是國人心中的一道疤痕。沒有灰暗混亂的60年代作鋪墊,90年代就沒有那麼金碧輝煌。

然而不幸的是,金宇澄遇上的是王家衛。王家衛拍戲素來不按章法,此前的各部作品都是這樣,劇本經常臨時改動,他現場幾句話,編劇的一擔心機就付諸流水。拍《一代宗師》時,據說單改劇本就改了4年,而當時的編劇是圈內數一數二的鄒靜之、張大春、徐浩峰,王家衛也想動手改,拉鋸拉來拉去,最後鄒靜之等人說,這些北方的戲分,王導您不懂。王家衛才停了手。他確實不知道北方人如何行事、如何說話,要拍好《一代宗師》中的宮二、馬三,最終還是要靠北方編劇們。

但A不是鄒靜之,不是張大春,她只是一個無名小輩,也沒有「王導您不懂」這種能將死對方的好棋——王家衛是上海人,他自認是很懂上海的。講得難聽點,做A那個位置,只有任王家衛擺佈的份兒。王家衛將《繁花》改得與原著毫不相干,據說金宇澄也不高興,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賣了版權。連金宇澄都只能任人擺佈,那A更是沒有一點牙力。

A與我一樣喜歡60年代那部分,她很想還原原著那種「大時代」,但我也有提醒她,文革戲寫出來也是「敏感詞」,千萬要小心。A有點不甘心,想着如果最後落在90年代,向改革開放致敬,那能不能過審呢?我說這都很難講,雖然我心裏也想看,但現實一點想,如果要在內地上映,60年代還是少提為妙,最怕是給創作人員惹上麻煩就不好了。

關於這個問題,A與王家衛之間也有不少討論。再後來,她天天訴苦,昨天寫了一段被否了,今天又寫了一段被否了。我一開始還笑她,你也不是不知道對方是王家衛,出得嚟行,預咗啦。但這種場景不停上演,還繼續笑下去似乎也不近人情,只能安慰;再到後來,安慰也詞窮了,因為實在是看不到終點:她放下了所有其他事情,一心一意撲在寫劇本上,但她完全不知道,到底怎樣才能讓王家衛滿意。

B被拉入劇組也是奇事一樁,明知道A的景况,便知道難撈。B大概也有點僥倖心理,覺得電影八字還未有一撇,有什麼宣傳工作可做?或者只為「過塘」便沾點光,日後也可吹水參與過王家衛製作。但當時B就發現,公司對《繁花》的宣傳方針同樣是毫無章法,空有一堆宏大想頭,根本不可能的任務,卻件件要催人「落實」。

一個滾 一個忍

某個深夜,B打電話對我哭訴了快一小時。我每天下班都是午夜,B特意等到我回家才致電,我也不敢踏進家門,坐在深宵巴士站的樓梯級上聽她講。B也不是出身電影圈,她原本的工作環境有條有理,講法律講原則的那種,根本接受不了天馬行空的一套。大概我下了班腦子也不太運轉,現在我也記不起她究竟講了什麼,我只記得最後我贈她九字真言——這是解決一切問題的終極大法——要麼狠,要麼忍,要麼滾。

「要麼狠」是使不得的,在全公司誰也狠不過王家衛。「要麼忍」就像A那樣不可終日,B想了一想,選擇了最後一條路「滾」。她在劇組只有很短時間就辭職了,莫說《繁花》了,連「曇花」都算不上。她又沒有A那樣要進入電影圈的野心,還是及時抽離比較有利於身心健康。

於是B又回到了我這邊,日日八卦A的苦况,又安慰她一下,然後眼看着A又回到那潭苦水中。那時我剛剛認識現在的丈夫,與他約了幾次食飯睇戲,感覺還可以,眼看自己嫁得出有望,這喜悅當然要告訴好朋友知道——也岔開一下寫劇本的苦情話題——所以我有時也在這三人通話群中,講一些自己感情的進展。

某一天B說,不如我們來打個賭,是《繁花》先拍成,還是你先嫁得出?我一聽就笑,這當然是我贏,還用問。我人生的劇本,大抵是我一個人寫的,就算是當中有其他人的因素,也不能將我的劇本推倒重來。就憑這點,就比A優越許多吧?之後我便開始忙自己的終身大事,要辭工,要去旅行,要搬屋,要這樣那樣。

我一直有留意關於《繁花》的進展,例如有天說話劇版上演了,又有說舞台劇要上演了。這與電影版都無關,因為金宇澄的版權是分開賣的。但有一天電影版《繁花》忽然傳來噩耗:將改拍電視劇,有業內著名的電視劇編劇將要加入。A整個人都慌了,電視劇她更不懂。她知道編劇大權將要旁落,自己過去的努力全都白費,電影夢大概要破滅了。

兒子出生以後,我更是無暇分身,待到他長大了一些我又復職,一天到晚都很忙,再想看小說、看電視劇、看電影都是奢侈。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電視劇《繁花》宣布上映,而且在它的出生地——上海贏得一片好評。我的很多朋友都在看,他們當中有些也認識A,然而他們並不知道A曾經為《繁花》付出過多少。B也有看,她也與大家一同討論劇情。她看得很輕鬆,真的就是「煲劇」,大概是抽身得早,沒投入太多私人感情,也沒受到太大傷害。

但有一天A突然對我說:「我只想和你吐吐槽。」

「怎麼了?」我問。「其實我的劇本被用到了電視劇裏。」

「然後呢?」「有幾場戲,一模一樣。我看到的時候大哭。」

「你有說出來嗎?」「我沒有。我不敢。」

「後來呢?」「沒有後來。」

「現在電影還拍嗎?」「大概是不拍了吧。」

「那你就打算忍着?」「不然呢?我能有什麼方法?」

「我也不知道。」我說。

「所以我抑鬱了。」A說。

文˙愛家姐妹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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