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已經七十多年沒有回去了,沒有一天不想着印尼」、「大不了就死在印尼」……大約8年前,藝術家李惠琦首次聽外公提及印尼,解開外公是印尼裔的身分之謎。她與丈夫遠赴當地為外公尋根,拍下影像重現他心心念念的印尼,做一場重建身分認同的夢。部分相片正於「光影作坊」展出。
雛菊與外公 生命戰士並列
「夢裡不知身是客」展覽中一系列的相片,從布羅莫火山上的小雛菊和她去年為外公余常德拍的獨照開始。惠琦說小雛菊這張相片投入了她的個人情感,「當時布羅莫火山約只有零度,我看到它們(小雛菊)在嚴寒下仍能生存,想特別記錄下來」。常見的白色小雛菊映襯在常德的照片一旁,他們看似平平無奇,卻是生命的戰士。
看過展覽中惠琦跟常德對話的片段,不難理解常德為何是「戰士」。87歲的常德於印尼出生,雙親都是印尼人,後來母親改嫁給一名余姓中國籍牙醫,再離婚,常德的撫養權歸繼父,他自此跟繼父一起生活。荷印戰爭爆發後,1947年繼父帶10歲的常德回中國內地,船隻靠岸時他們被土匪洗劫一空,常德連出世紙也被偷去,只餘下一張他像個富家子弟般穿著襯衣背帶褲的照片,那是記錄他在印尼生活過的唯一憑證。照片現連同一張寫着「印尼 余常德」的紙巾置於箱中展示。
常德說,1966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很難過,他那時住在湖北一條村子裏,是村中的外姓人。他因寫揮春被批鬥,惠琦記得常德告訴她,他當時坐在籃球場中央,村民拿起電鑽剃他光頭,還往他身上扔雜物,最後是外婆挺身而出救了他。也許是在內地經歷種種苦難,有印尼血統的常德即使在內地住了70多年,也難忘家鄉。他有次在紙巾寫下「印尼」,惠琦不禁想:「他放空時隨便在紙巾寫字,寫的是印尼,他(寫的時候)到底是抱有什麼心態?到底是多麼愛那個地方才會這樣做?」惠琦便暗自決定要為常德尋根。2018年她對外宣稱跟丈夫去印尼度蜜月,卻是到訪常德的家鄉龐越,嘗試尋回他記憶中的印尼。
從開得燦爛的雛菊向右掃視,分別是惠琦在2018年拍下的泗水布羅莫火山和2016年拍的常德兩張黑白相,她說火山上的遊客像是在遷徙,她幻想外公1947年從印尼到中國時的模樣:「那些人是否這樣子遷徙的?」常德的樣子被刻意淡化,看不清他的神情,惠琦為讀者保留解讀的空間,「像是未能看清夢中人一樣」。這場常德回到印尼的夢從此展開。
天天「囑咐自己善良」
常德時常跟惠琦提起印尼的海邊,說是他兒時住在城市龐越,那裏近海,惠琦說外公一講印尼,「第一件事就是說海邊」,她便猜想那裏有外公很多快樂的回憶,印尼對他來說挺重要的,不像他現在住的廣東清遠,是內陸城市,頂多看到河,卻望不見海,「但外公最想看到的是海」。
黑白的海岸線連接彩色的碼頭,惠琦自言她不清楚常德住的具體位置,但龐越面對的只有一個海,她跟丈夫沿着海岸駕車而行,拍下大海和錄下環境聲音重現場景,夢回常德熟悉的龐越海邊。悠長的海岸線綿延至印尼最高山峰之一的布羅莫火山,中間夾雜在常德清遠家中拍下的相片。惠琦說夢境是混亂的,有人聲、有畫面、有自白,「這些都是我想大家看到相片後會有的『厚度』,而不只是一張相片」。她展出相片的同時,加入了聲音裝置,讓參觀者恍如身臨其境。常德清遠家中那匹蓋着閣樓的大布線條恰好能連接相片中的火山山脈,兩張相並列展示,「好像(在說)印尼是他(外公)塵封的記憶」。
常德從沒跟惠琦提過有關布羅莫火山的回憶,但她認為這座活火山的傳說總能讓她想起常德,所以除了海,她還拍了火山。相傳在15世紀印尼滿者伯夷王國,公主羅羅‧安騰(Roro Anteng)跟丈夫雅卡‧西格(Joko Seger)婚後無子,到布羅莫火山向山神求子,山神便賜公主24個兒子,但她要將第25個兒子作為祭品投入火山,不然騰格爾族人便會受到詛咒,最後第25個兒子為了人民福祉,自願跳入火山獻祭。惠琦說這種自我犧牲的無私精神,她也從常德身上看到,她憶及常德不忍拋妻棄子一事,「他曾經有回到印尼的機會,但他放棄了」。
惠琦話音剛落,「囑咐自己善良,就這樣子」——常德的聲音赫然出現,像是在跟我說話,原來是牆上的電視機播放着常德跟惠琦對話的短片,惠琦說這句話是常德每日對自身的提醒。片末常德再次提起印尼,「我的小孩印尼」,相片牆上的場景重回到他1943年在印尼拍的童年照。除了這張真實存在的相片,常德對印尼只有兒時的記憶碎片和想像,這場展覽是惠琦為他完成重回家鄉的未竟之事。「很多時我們沒認真聽他們(長輩)的故事,也沒想過要為他們做些什麼。」惠琦希望參觀者看過展覽後能多關心身邊的親人。
New Light XV 青年藝術家創作系列:「夢裡不知身是客」李惠琦個展
日期:即日至2月18日(2月9日開放至下午3:00;10至13日閉館)
時間:周二至日上午11:00至下午1:00下午2:00至6:00
地點:光影作坊(九龍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