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農曆歲末,頻繁𠝹窗花,曹晉愷攤開的指腹總沾有一種甩色紅。我們約好見面那天未到年廿三,但他在灣仔藍屋的居家工作室,貼着擱着一疊疊龍年圖紋,地板上散着紅紙屑角,彷彿已在喜慶過年。這樣想,忽然有點明白為何曹晉愷3年前辦紙藝工作室Tsaoao Design,即使創新十二生肖賀歲設計、引入數碼機械製作模式,也不願替換紙紮舖那一廉價底料的原因。「它不可取替,是很重要的傳統元素。我把新科技帶進舊生產線,是想在兩個世界中間找一個平衡點。」
看悶年宵產品 建築師鑽研紙藝
曹晉愷記憶中的家族剪紙,有姨婆很久以前裁的一字「囍」。那左右對稱的雙喜祝福,後來被他掃描入電腦存檔,放大,黏進了哥哥的婚禮裏頭,「(剪紙)近年好像變得老套,但你阿媽阿婆以前藏在櫃桶底的那些圖案,原汁原味,其實好有型」。他9年前自學剪紙,純粹看悶市面年宵一式一樣的產品,小量作了些過節作品送給家人朋友。至於為什麼2021年正式開張網店,把閒娛變副業,辦工作坊、接客訂案,去年更將建築師專業從全職變兼職,投放更多時間鑽研手藝,他沒太明確的答案,只是覺得:「人們一看就明白我在做什麼,有深厚的傳統在裏面,又會發現些中西混合的創新元素……會有種共鳴。」
那共鳴,指向華人節慶,更獨屬香港語境。比起中式吉祥圖騰或倒模卡通公仔的市售剪紙,曹晉愷的設計在這城住民眼裏分外親切。就像食字。他最早的單一生肖剪紙已經二創本地連鎖超市宣傳口號,於卡通羊頭的外框,逗趣拼合羊叫聲和廣東話4字「要咩有咩」。而看後真懂得笑的,往往只有香港人。以同為華文語系的普通話為例,《虎中虎、人上人》取材諺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苦」(kǔ)和「虎」(hǔ)讀音已差了截,又如《朱龍入水》取用財源廣進的「豬籠入水」,粵普轉換聲調相通,可語言運用就是不一樣,「我有很多說普通話的朋友,問它代表什麼意思。原來(廣東以外的)其他地方沒這四字詞」。和應本地的連結,亦見於視覺符號,像他第一年的原創作品為大嶼山兩隻公乸水牛,去年則有應節全盒必備的大白兔奶糖狀《紅兔糖》。
龍體複雜 縮小慘變四腳蛇
感覺這年的《臥龍》和《朱龍入水》沒過往般多花款。曹晉愷同意,用畫建築圖則的比例來解釋,「如果是造型較簡單的兔子,你能把牠們縮到很小,如《福兔》在一個大字內藏20隻小兔,1比20。但龍本身有鱗有角,很複雜,我試過縮小牠,結果變了四腳蛇,最後只能1比1、1比2」。自小手巧的他,執刀在𠝹板墊上左拖右拉沒什難度,最頭痛的總是前期設計。費上兩個多星期時間,在搜尋引擎如Google、Pinterest、百度上滾到盡頭,把數百張相關圖片統統扔到一個參考檔內,闖出一個全由自己萌想的新點子……他也希望刀下的龍能夠扣合香港,但不存在的神話生物實在難以駁起日常生活。「有想過『清潔龍』。」他大笑,否決了這隻不太有新年氣氛的執垃圾吉祥物。「也有想過灣仔區那座金龍雕塑、珍寶海鮮舫的龍柱,或者寺廟上的飛龍裝飾,但人們未必對它們有印象,不會一看到那些龍就有記憶。」
一人製作鏈 平衡新舊技法
最終落定的兩幅圖騰,《卧龍》以「龍」字的甲骨象形為靈感,讓一條巨龍繞纏本字,《朱龍入水》則為雙龍夾着一句祝福語。有老師傅這樣評點:構圖虛實而言,前者不太平衡,後者恰到好處。傳統剪紙講求陰陽虛實均稱,曹晉愷分配《卧龍》筆畫的大片實色與龍身的大片中空,正顯見其設計與舊時美學的分野。網上敲關鍵詞,會見民間流傳的剪紙五字訣:「圓如秋月,尖如麥芒,方如青磚,缺如鋸齒,線如鬍鬚。」多年前只靠翻掀一本剪紙紙型書自學,他後知後覺,落手期間原來實踐了些基本原則,又破開了些固舊成框,如他教工作坊時指引「所有東西都要連成一個整體」、「最幼的線要粗過一條意粉」、「最小的洞要大過一粒飯」,與理論相符;卻又會在作品如《夢裏兔追》,棄用慣常的鋸齒紋飾而按主題挑空一把胡蘿蔔和一圈小兔。在數碼世代,他不特別排拒那些明顯用平面設計軟件繪製的「假剪紙」,只是那非自己追求的藝術形貌。
堅持用紅紙 裁切機助產
在技法上在生產面,達至新舊平衡,是曹晉愷身為當代紙藝師的目標。2021年他開始量產新年窗花,研發出人手加以裁切機的一人製作鏈:鉛筆打好草圖,握刀切一次原稿,掃描成數碼檔,交由裁切機代工,然後逐一撕戳孔洞位置、修正機械錯漏。雖然裁切機日後增至3部,但人手執漏過多過繁,工作量始終吃不消。他試驗過訂製刀模,失敗;今年與雷射切割工廠合作,成品較理想,「如果不想靠工資很低的勞工大量生產的話,就要用其他方法將產品帶入大眾化的市場」。機械化工序是革新,沿用紅紙是傳統。結合二者並不易。以特殊顏料滾塗在啞光宣紙上,那極深極濃的紅,無法被其他印刷方法複製,亦無標準色度配方——跑遍各間紙紮舖,他最後才在數十種深淺裏找出心儀一色(有時同一間染廠也會失準)。而就着紅紙輕薄軟爛的特性,他走勻大小工廠,最終才覓到願意接單的一間(在紙料後方黏一塊托底卡紙的步驟,本可送入工場機器,可紅紙太易爛,他今年仍需逐張逐張貼卡紙,染得一手紅)。有類同效果且方便處理的材質不乏,為何如此執意?Tsaoao Design網站的簡介,這樣解釋:「呢種紙質顏色或深或淺,有少少瑕疵,亦會受時間洗禮而褪色。正因為呢啲缺陷美嘅存在,每張作品都係獨一無二。」
儘管曹晉愷自言,此乃建築師對物料質感和效果的一種沉迷,但那一瞥一摸便令人生起共感的紅紙,嵌成了農曆新年在香港的美感形態和歷史意義。「近幾年人們常抱怨,香港沒有聖誕氣氛、沒有新年氣氛。那我第一步就想,究竟你在家裏放了什麼?做過什麼?節日氣氛應靠自己佈置,不應靠商場打卡裝飾。可能以前你跟爸爸媽媽一起過習俗,但你沒帶給下一代。」節日無形,具象的是一株桃花一盤糖糕一封利市一紙窗花。回想他最初說的共鳴,究其深意,或許正是:我們必須建構本不存在的身分根柢。如同他家尚有棵巨大蓬開的聖誕杉樹未收起,已罩着一片紅噹新歲迎來的忙碌氛圍——節慶是否在身邊,總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