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周記:一個異見者之死——悼納瓦爾尼

文章日期:2024年02月18日

【明報專訊】被視為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死對頭、反對派領袖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上周五(2月16日)傳出在獄中死亡,獄方聲稱他在監獄庭院散步後便失去知覺,消息令人震驚,但又屬意料之內。不少報道都用上「異見者」(dissident)來形容納瓦爾尼,但他一直抗拒這標籤。為了不成為「流亡異見者」,他險遭神經毒劑殺害大難不死後,仍毅然重返俄羅斯,結果2021年1月一重踏故土便被囚禁至死。如果可以再來一次,他還會回俄羅斯嗎?

納瓦爾尼經常說,他只想做在正常國家中一個正常政客做的事,即在公平自由的選舉中挑戰總統普京,要當俄羅斯總統。這「正常人的夢想」在大部分人眼中簡直異想天開。儘管在世人眼中,納瓦爾尼無疑玩命,但他看上去卻只是一個普通人。奧斯卡得獎紀錄片Navalny便結合了納瓦爾尼的普通和不平凡這兩個面向,紀錄片也是納瓦爾尼生前最後一次以自由人的身分在鏡頭前談笑風生,他對導演要他交代遺言一笑置之,着導演待他死後才拍部「沉悶的悼念電影」,現在回看不無唏噓。(筆者此前曾在《星期日生活》介紹這部紀錄片,見2022年5月1日〈普京最痛恨的那個人〉。)

《華盛頓郵報》俄羅斯、烏克蘭及東歐新聞主編David M. Herszenhorn在去年出版的The Dissident: Alexey Navalny, Profile of a Political Prisoner(暫譯:《異見者:納瓦爾尼,一個政治犯的肖像》)追蹤納瓦爾尼從政以來的言行,對他的理念有仔細刻劃。該書指出,納瓦爾尼一直抗拒「異見者」的標籤,早年在美國介紹自己時便說:「我不是異見者,我是一個活躍人士(activist)。」Herszenhorn稱,雖然蘇俄的異見者諸如薩哈羅夫等人在西方一直備受推崇,但他們在俄羅斯社會中沒有影響力,抗議行動只是小撮人的舉動,不為社會大眾認識。納瓦爾尼的老友兼幕僚長Leonid Volkov更說得明白,諸如1968年在紅場抗議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8人等異見者,雖然勇氣非凡,但相對於一個龐大的沉默大多數而言,他們只是少數,在跟強權的對抗中是輸家。Volkov強調,納瓦爾尼所做的跟蘇俄異見者很不同:不脫離群眾,要贏選舉。

不要光環,只要贏

說得明白點是,納瓦爾尼不想要光環,他要贏;而要贏便要爭取最多俄羅斯人支持。Volkov曾受訪說,俄羅斯反對派試過不少方法都徒勞,普京做了一些事,反對派只能發聲明譴責或表達強烈關注而已,但納瓦爾尼是行動者,他有具體計劃,找出一些社會問題,然後組織人們落手處理。

納瓦爾尼以反貪建立名聲,貪腐差不多是每個俄羅斯人都會碰到的問題,反貪正好是團結俄羅斯的信息。納瓦爾尼自述,他之所以走上反貪運動之路,起因只是他想透過投資股票賺錢,卻苦惱於資訊不透明,認為企業賺了錢不派息給小股東不合理,於是開始調查企業的利潤去了哪裏,又在網誌發表,得到不少網民認同,建立「保障股東中心」。他也因此走上反貪之路,2011年成立「反腐敗基金會」(FBK),專門調查及揭發俄羅斯高官貪污腐敗醜聞,也愈來愈積極參與反政府示威,因為他相信要根治貪污,必須有政治改革。他善於在集會上動員群眾,又擅長社交媒體宣傳,廣受年輕人歡迎。但他相信,組織反對力量不能只留在莫斯科這些大城市,而要深入俄羅斯其他地區,因此組織全國網絡,克里姆林宮亦開始加緊打壓他。

關於俄羅斯的論述,往往流於非黑即白:普京是邪惡的獨裁者,反對派是正義的。偏偏納瓦爾尼卻是處於灰色地帶,也不時提醒西方不要對俄羅斯想當然。他一些民族主義言論,難叫西方人權組織一面倒讚好。國際特赦組織在他2021年1月被捕後曾發聲明,形容他是良心犯,但翌月又撤回「良心犯」地位,理由是他曾發表種族歧視言論,到了5月又恢復其良心犯地位。在烏克蘭問題上,父親來自烏克蘭的納瓦爾尼同樣曖昧,雖然他2022年表明反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但他過去一些言論至今仍惹烏克蘭不滿。2011年,他曾說:「如果能跟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在同一個國家生活,那就太好了。而我相信這遲早發生。」論調跟普京竟然不謀而合。俄羅斯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納瓦爾尼雖然不認同,但跟不少俄羅斯人一樣,認為克里米亞本來屬於俄羅斯,認為克里米亞在可見未來都是俄羅斯一部分。

國內外非一面倒推崇

納瓦爾尼是個忠心的俄羅斯人,他接受西方傳媒訪問時多次表明反對西方對俄羅斯經濟制裁,因為經濟制裁只會傷害俄羅斯人,但支持制裁個別俄羅斯官員。普京政府把他描繪成「外國代理人」固然顯得荒謬可笑,但納瓦爾尼過去也令西方難以一面倒推崇。他知道普京在俄羅斯社會的確獲得支持,於是着力建立聯盟對抗,認為不少民族主義者也是反普京,民主派應要跟他們攜手。他在2007年便拉攏極端民族主義者,結果惹民主派不滿,亦遭俄羅斯統一民主黨「亞博盧」(Yabloko)驅逐出黨,成為他從政以來最具爭議的一頁。納瓦爾尼從沒放棄民族主義,他設想一種以公民意識為根基的民族主義,來跟普京的「新帝國主義者民族主義」分庭抗禮,但承認做法損害了其形象,他2015年說:「自由派把我視作民族主義者,民族主義視我為自由派,人人都當我是內奸。」

納瓦爾尼沒有真正贏過,最好的一次成績是2013年競逐莫斯科市長,得票第二,他2020年策動配票策略,旨在減少統一俄羅斯黨的得票,也有成效。單看這些成就,他對普京稱不上實際威脅,但俄羅斯政府依然趕盡殺絕,可見這名有勇有謀又有魅力的領袖,仍令普京難以安枕。

他為什麼要回國?

納瓦爾尼2020年8月赴西伯利亞拍片揭貪腐,卻險遭毒害赴德國求醫。紀錄片Navalny記錄了他大難不死後跟調查新聞機構Bellingcat合作調查事件,揭穿俄羅斯特工暗殺自己的計劃,過程有如驚慄片。翌年1月他重返俄羅斯,所有人屏息以待,俄羅斯更如臨大敵,他跟妻子卻在航機上看笑片。他一踏足俄羅斯便一如所料遭拘捕,理由是違反保釋條件,未有依時向警方報到,儘管當時他正昏迷。此後,FBK亦被指是極端組織取締,俄羅斯當局先後羅列一堆罪名起訴他,刑期加起來近30年。

為什麼他要回去?恐怕是因為他不想當「流亡異見者」。他說過:「在人民心目中,如果你離開國家,便等同放棄。」但他2021年1月回國後一直被拘禁,其影響力亦慢慢消失。雖然可以向外發訊息,但當局一步一步試圖切斷他跟外界的聯繫,他曾27次因違反監獄規定遭單獨囚禁,去年12月更被送到北極圈的流亡地囚禁。Herszenhorn說,納瓦爾尼在囚禁期間似乎終於接受他的「異見者」身分。納瓦爾尼去年8月在網誌說,在單獨囚禁於ShIZO(懲罰性隔離牢房)期間讀了蘇聯異見者夏蘭斯基(Natan Sharansky)的Fear No Evil一書,夏蘭斯基在1977至1986年也曾被單獨囚禁,稱好像讀到自己的個人檔案,又呼籲俄羅斯人對抗貪腐、爭取民主,「這樣到了2025年,就再沒有人會在ShIZO一邊閱讀夏蘭斯基的書,一邊想:『噢,這就像我一樣。』」

納瓦爾尼的夢想離現實有多遠?似乎他一人之力難敵國家宣傳機器。俄羅斯獨立民調機構Levada Center 2021年初的民調顯示,只有19%受訪者認同納瓦爾尼的行動。至於轟動西方的毒殺納瓦爾尼事件,2021年2月發表的民調更顯示,俄羅斯49%受訪者認為是西方情報機構虛構或執行的。納瓦爾尼死訊傳出後,一如所料俄羅斯及西方互相指摘。納瓦爾尼對俄羅斯還有影響力嗎?他的死會如何左右俄羅斯?他最終跟蘇俄異見者一樣在俄羅斯社會銷聲匿迹,還是笑到最後?

納瓦爾尼死了,沒有沉悶的悼念電影,反而可能是另一齣驚慄電影的開始。

文˙林康琪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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