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想起《可憐的東西》的瞬間,浮現的不是劇照,卻是Vasilis Marmatakis創造的詭譎海報。如果電影在雕刻時間,動也不動的電影海報留下了些什麼?去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途經牆側一橫巨幅看板,恰是主角貝拉蕾絲罩衫像河流溢那一款——平面設計師胡卓斌受訪前,特地拿這齣電影小試,發現不是人人感興趣坐入戲院,但他們大多數記得一兩款海報,「說真的,票房能不能大賣是因為海報嗎?大家都誤會了它今時今日的用途。我覺得,海報最重要的功能,是提供了一份尊嚴予電影」。
胡卓斌落手設計的電影海報不多,但多年來與戲院旁的書店Kubrick合作,又參與頻道MOViE MOViE的品牌建立,他本人絕對是個電影愛好者。一部電影永遠以流動的時分秒為單位,凝止的海報是第一甚至唯一能映入觀眾眼皮底的圖像。在他看來,望望街頭看板有什麼好戲上映的年代早已過去,連宣傳片秒數都愈裁愈短的當下,人們停在一張實體海報的目光其實極快極淺。10秒不到?行過一瞥眼?確實,直度27乘40英寸的標準尺碼海報,被雙面印刷後擺進發亮的燈箱裏頭(單面的話,顏色較褪淡),仍是戲院的恆常景觀,但把它幻想為招引入場的「流量密碼」似乎已不合時宜。
「影展版」風格強烈 如創作人自我宣言
海報當然是宣傳廣告一種。胡卓斌反覆述及的「尊嚴」,並不是指電影海報必須如何高冷抽象或實驗美觀,而是其定位不應再直接如「誘人走進黑盒觀影」,卻應延衍至品牌形象、社群經營等行銷策略上。
比如競逐影展。參與國際大賽如康城影展、威尼斯影展時,參展方會度身訂做新海報,不似一般款式,其往往拋開劇情引介、演員陣容等大眾關心的資訊,轉以風格強烈的視覺語言再現電影美學。就像奉俊昊執導的《上流寄生族》,除了我們最有印象、那用黑白粗線遮起雙眼的大屋草坪相片,另有兩款:一眼便能與歐洲區別的韓國傳統山水畫,添入山海花樹、人與人之間錯亂倒影的符號。精心另製專屬海報,固之然能於密密並排的作品中突圍吸引評審及影評人,但胡卓斌覺得,這更是創作人的自我宣言,他用衣著作比喻:「你平時不會穿很低胸的晚禮服,但去行紅地氈的時候,你會穿得極度誇張,不會求其一套T恤牛仔褲。參展海報一樣,它代表你尊重影展場合、尊重自己的電影。」
這份重視,同見於面向觀眾的映後紀念品。海報、書刊等周邊產品(merch)設計是否感覺用心,某意義上指向製片方對支持者的珍視程度,猶如非現場的謝票。胡卓斌說起美國獨立電影公司A24的那些怪奇商品,興致勃勃:《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編導二人的小誌Tax Season,輯錄「主角被查稅」情節以外的調查,如美國人逃稅指南、太空人遲交稅問題等;《90年代中期》的手指滑板,讓人用雙指站姿投入主角那段嘻哈踩板的青春世紀末,被會員爭相搶購……「其實即是落畫之後的後續動作,怎樣推出宣傳策略、怎樣呈現讓人記得的集大成形象,電影海報不過是其中一面。」如同A24《鯨》的油畫風海報限量發售、上乘印製,這些設計品稀見於戲院,卻牢牢繫住一眾長期擁戴的忠實影迷。
港產片海報「基礎視覺溝通差一截」
香港又如何?人稱「海報師」的阮大勇,在1970至1990年代留下一幅幅大頭細身的誇張比例卡通畫,自有人手繪製的藝術價值、集體回憶的歷史意義,然而懷舊以外,似乎遠遠追不上當今的設計要求。撇開美不美的主觀評斷,胡卓斌覺得,港產片海報的基礎視覺溝通也差了一截。隨意挑近日的《填詞L》正式海報給他看,他湊近,隨即反問:「為什麼主角要握住支筆?這種熒光色,還有背景有火箭升空是怎麼一回事?與填詞相關嗎?現在像畫漫畫。我寧願主角站在正中間,被一堆『主能夠』歌詞包圍,至少香港人一看就會想到,哦這是個關於填詞人的故事。」為什麼我們會稱頌日本影院的dm小卡(direct mail)而非自家周邊製品?日韓英法意美的主視覺圖總感覺更精巧、細膩?胡卓斌認為癥結正在前述的行銷盲點。他很記得,許鞍華10年前上畫的《黃金時代》有一系列海報;配合作家蕭紅的盪亂經歷,內地版不乏筆畫如刀鋒、潑墨在白紙飄零等意象,可設計師黃海偏偏選了較普通的劇照款給香港,受訪時解釋:因為香港人較市井一點,較多煙火氣。
「黃海這種水平的海報,我敢說,香港不少平面設計師都能做到,但哪間電影公司願意給時間、資源、空間?開一套戲成本幾千萬,我不信沒有一點宣傳費留給設計師。」說到底,就是我們願不願意相信一張海報的價值、願不願意相信一紙印刷物撐起了一齣電影外內的「尊嚴」。
進口片海報宜考慮「視覺翻譯」
焦點錯擺的情况下,香港改裝的外國電影海報經常被人詬病。硬要擠幾行本來沒有的口號文案、推薦語、獎項清單、演員名字,還要把這些資訊拉大壓過戲名,打亂閱讀序列和構圖空間感——胡卓斌曾在社交平台寫下〈電影海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文,狠評香港版海報徒有「惡劣的品味」,順而提出「視覺翻譯」的概念:不論文字或圖像,都應迎合市場在地化的同時,匍匐沿着電影原有的質感、氛圍再創作。就如《日麗》,其日本版海報由設計師大島依提亜主理,雖然新譯了日文戲名,但字體大小刻意調整,不會搶眼過英文原名「aftersun」,而仿擬戲中菲林相濾鏡,上下劇照並置、以關鍵兩幕父女眼神帶動情緒那款,胡卓斌私以為比英國原版更出色;香港版本,文句置中又置左,硬生生在正中央插進一句宣傳文案,加上斗大而不回應故事時空的黑體字型「日麗」,看上來傳訊混亂。「很多人說,在地化有很多掣肘,不能隨意改之類,但為何大島依提亜做到?因為肯爭取,肯與對方溝通,說這樣有利日本票房。你能想像,如此改動其實很麻煩,又不會賺多少,但從海報中,你感受到他真的對那套電影有愛,願意花那麼多時間、心機,而且一定反覆看過無數遍。你作為觀眾,怎會不喜歡日本版?」
也許「尊嚴」這種說法不易理解。且用胡卓斌的行銷說明作結:好的電影海報未必令電影賣座,差的電影海報卻大大減低觀影意欲,如同「負資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