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969年5月13日,馬來西亞全國大選後發生流血衝突,官方公布的死傷人數一直遭受質疑,因更多人的共同經歷是——至親自那夜再沒有回家。513事件從此成為禁忌,不敢說、不敢提,慢慢變成不想說、不想提。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拍下電影《五月雪》,側面描繪513事件,關懷馬來西亞人的歷史傷痕。除了香港,電影本來亦打算今年5月在馬來西亞放映,以紀念事件55年,不過至今仍未得到馬來西亞當局批准。
「我以前都幫過《明報》寫嘢。」張吉安端起記者的名片看。10年前,他寫下有關馬航MH370失蹤事件的文章,向港人補充失蹤乘客家屬的視點;10年後,消失的人沒有回來,真相仍然未明。張吉安之所以有機會接觸家屬,因為他從前在馬來西亞廣播電台工作,「做一些擦邊球的節目,偷偷講一些政府不允許講的東西,我曾經也被關注過」。從事廣播工作12年,他經常採訪特殊人物,也跑到社區做口述歷史,透過老人家的故事,漸漸拼湊碎片,牽引另一班消失的人。
官方定性種族衝突 是真相嗎?
513事件被官方定性種族衝突。1969年馬來西亞大選結果出爐,主要由華人和印度人支持的反對黨得票首次超越馬來人為首的執政聯盟,反對黨慶祝勝利遊行引起執政聯盟黨員不滿,繼而釀成流血衝突。張吉安說後來大選,部分政客利用513事件營造白色恐怖,「在馬來西亞,對老人家來說現在(513事件)還是白色恐怖」。譬如兩年前大選,張吉安母親仍叮囑他儲備乾糧,擔憂大選後會發生暴動,「我花了很長時間跟父母親說513這件事不可能再發生了,但他們還是覺得『你沒經歷過,你不知道』」。
然而,513事件用「種族衝突」四字就能解釋嗎?
無論張吉安問華人、印度人或馬來人,他們都歸因於種族衝突。惟他認識513事件愈多,漸漸發覺種族衝突不過是政客的說辭,比較容易解釋和煽動民間情緒,他甚至認為,政治人物在1969年大選後煽動民間情緒才是513事件的肇因。真相未明,513恍如公開的秘密,不敢忘記,亦不敢說起。刻在人心上的傷痕最真實——2009年張吉安得知吉隆坡雙溪毛糯麻風病院後山裏,有一處513事件的亂葬崗,後來更成為《五月雪》的起點。
自從他知道亂葬崗,每年清明跟5月13日前後他都會在那裏等待拜祭的家屬。亂葬崗起初雜亂,蛇蟲鼠蟻屢見不鮮;直至2017年被公開,他亦拍下短片《義山》,即《五月雪》的雛形,亂葬崗才變得相對乾淨。亂葬崗有118座墳墓,大多數都是華人,只有3座是馬來人、2座是印度人。13年來他等到14名女性,「聽起來好像很多,對不對?其實一年裏面,我們平均等到一個而已,有幾年我們是等不到的」。
取材513遺屬經歷
《五月雪》結構分為兩部分,戲班班主竇娥(蔡寶珠飾)在內的華人社群遭遇513事件,親人就此失蹤;49年後,513事件倖存者、娘惹後裔阿英(萬芳飾)不顧丈夫反對,隻身到亂葬崗拜祭。14名女性的故事混合在阿英身上,電影中阿英出發拜祭前,丈夫將金銀衣紙倒向躺於牀上的阿英,原來是真人真事。
其中一個阿嬤也叫張吉安印象深刻。513事件發生時,她的孩子跟她的阿姨到吉隆坡的大華戲院看國語片《負心的人》,之後再沒有回來,事情寫在電影第一部分。阿嬤在亂葬崗找不到孩子和阿姨的名字,即場嚎啕大哭。其後她在一張紅紙寫下他們的名字、生辰和她想說的話等,又將孩子的玩具和阿姨的衣服放在一個大衣箱,一把火燒掉了。「那時候很震撼,因為我從來都沒有遇過(火燒大衣箱)。她從年輕找到現在都找不到,所以我覺得很多家屬其實不是不想要(真相),而是他們沒有能力去質問……」張吉安跟同行阿嬤孫女保持聯絡,原來阿嬤在清明節掃墓後生病,神志不清下一直念着孩子跟阿姨的名字,兩星期後撒手人寰。
「政府什麼時候去公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家屬)其實只是在默默尋找家人的屍骨。」真相無人知曉,張吉安試從家屬故事拼砌一點一滴,發現大多數活下來的人都是「聽到」513事件——槍聲、爆炸聲、呼喊聲,「其實這部電影基本上主角是聲音」。電影沒辦法還原完整歷史事件,但找回倖存者當時聽到的廣播、救護車聲響、戒嚴宣辭等,「我本來很固執,想要把整段10分鐘(戒嚴宣辭)都放完,但因為電影會太長,我們只放了3分鐘」。
那個晚上,除了大華戲院放映《負心的人》,社區亦演了一齣粵劇《六月雪》,就是戲中竇娥演出的戲劇。唐滌生編撰的《六月雪》部分取自元雜劇《竇娥冤》,原作者關漢卿藉戲曲中竇娥冤案批評時政,冤屈惹來六月飛霜;電影中竇娥出現在1969年,「我發覺竇娥能夠讓我們看到,其實可以像女性這樣用比較溫柔的方式去質問社會的不公不義」。
溫柔不是妥協
有些人詬病張吉安迴避513事件的暴力,他卻想關懷發自亂葬崗的歷史傷痕;另一方面,他在許多訪問也提到,40歲以後學懂溫柔。從前他聽了許多家屬的故事,內心累積憤怒,很容易直接批評官方或政權,但因為馬來西亞是一個多元種族的國家,「有時候批評會被人誤解為種族歧視或種族之間的對立」。他仍然相信批評的用處,只是棄用「太過對立的語言」,他的溫柔是選擇客觀一點、放低一點姿態跟別人對話,「當然溫柔不是妥協,溫柔其實讓我們的視角沒有那麼咄咄逼人」。
他提到一個自己最喜歡的鏡頭,恰恰用溫柔的方式去表達513事件的暴力和殘酷。一輛大卡車一直行駛,血從車裏滲漏到地上;在車裏,一名小弟弟被擠壓在屍體當中,一直喊着「爸爸」、「媽媽」,黑夜卻沒有回應。這一幕也是張吉安做口述歷史時聽回來,雙溪毛糯麻風病院院友在那個晚上看到很多大卡車在門口經過,門前那條路留下血痕,一串一串流向病院後山。
每個社會都有它的禁忌,電影要如何繼續講述禁忌的歷史?「這世界上沒有最好的地方,也沒有最不好的地方,馬來西亞當然有很多禁忌,有時不能說」,但是張吉安從伊朗電影學到,電影有時可以說得很溫柔。伊朗導演阿巴斯和約化巴納希的電影,藉小孩和女性角色的處境,從旁推敲伊朗的社會問題,「我們創作人基本上不要埋怨環境,既然這個環境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好,你可以用這個環境限制你,但是又可以在限制裏面想出路、去左右推敲,總會有一個方法」。張吉安坦言在《五月雪》裏,很多東西不能拍,也拍不到,所以借用民間典故和傳說放進歷史故事,譬如加入馬來歷史著作《馬來紀年》,相傳著作在1612年5月13日編修,跟513事件日期不謀而合。
交出第3剪 盼大馬准放映
本月13日就是513事件55周年,張吉安本希望在馬來西亞同期上映。他4月初出席香港國際電影節接受專訪時透露,已向馬來西亞電影審查委員會交出《五月雪》第3剪,「這幾年很多參加影展的電影回國之後通常都有這種遭遇,不是遮就是要消音,所以我們有些遮不夠就遮多一點點,我們愈遮愈多,看一下能不能(在馬來西亞)上映」。至今仍未有在馬來西亞上映的消息,電影只能在家鄉外兜圈,走出來卻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