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卓納畫廊舉辦的德國攝影師沃爾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展覽「本質為重」,展示不同尺寸的攝影照片,從光照下的室內、海面,到靜物、肖像。散點式的佈置,將兩層樓的展廳串聯,給人詩意、日常,鬆弛且有層次的感覺。
與從主題入手的概念藝術不同,沃爾夫岡的攝影是通過局部找到整體,而這種局部並非體現在細節,而是體現在抽象。如在《香港駕車》(2018)中,香港巴士尾部張貼的廣告上伸出的手臂,與平行於道路的懸架連在一起,公共建築毫無縫隙地融會到廣告的視覺之中。這種形與形的連結,先於它是什麼而存在。在此,它的內容是什麼不再重要,它首先是一個圖形,然後它才是手臂或道路。
與其說這是攝影,不如說他在創作圖像。因為他已經拋開內容,而從更抽象的造型、色彩、線條出發,如《開着的窗戶》(2023)中垂下的茂密樹葉,與窗戶下方牆上的光影斑駁相呼應,墨綠色與玫瑰紅疊加,或對峙。如《柑橘靜物 I》(2001)中,俯視下的一張報紙上的幾顆柑橘,與旁邊一個藍色橡皮筋構成不同的圓,是幾何學中的相切、相離,藍與橙黃的補色關係,實心與空心。有諸如此類的抽象美做結構,支撐着畫面,使得他的作品格外耐看。
這一點沃爾夫岡自己也這樣認為,他曾在一篇訪談中說:「我們現在所處的階段是,大量的『繪畫』其實都是噴墨打印的印刷品。這是一個驚人的事實。但幾乎同樣令人吃驚的是,人們從未真正地就此展開過討論。一張紙本噴墨打印的攝影、一幅紙本噴墨打印的iPad畫作,以及一件紙本噴墨打印的原創設計圖稿,它們從技術角度來說都是完全一樣的。也許是時候重新思考藝術作品的分類問題了。在我看來,我們都在創作圖片。」
是的,在社交媒體如此強大的今天,我們在Instagram、facebook、X上看到一幅畫10次甚至更多次,但不一定見過這幅畫的原作。反過來,因為圖像的便利,令所有藝術媒介更加平等。手機屏幕或打印機並不關心輸入的色彩數值來自手繪、掃描還是拍攝。
除了技術上的平等,還有呈現方式上的平等。與往常沃爾夫岡的展覽一樣,他部分作品並沒有裝裱在相框中,只是4個角用夾子、圖釘固定,顯得輕盈、平和。正如他所說:「我想要避免大尺幅攝影作品那種沉重的語言。不裝裱的噴墨打印作品絕對是這種語言的一個例外。」
他拒絕裝裱的原因,並非只是簡單地做一種反叛的姿態,而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探索物質的存在與客觀性。這些更深入的問題,是牽扯到布展語言的,如相框多麼寬?多麼厚?什麼材質?光照下相框的陰影形狀、明暗?這些處理角落和邊緣的方式,正如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說「語言的邊界就是思維的邊界」,布展語言也不例外。而沃爾夫岡選擇將未裝裱的相紙固定四角,由於紙張本身張力,未能緊密貼合牆面,產生修長如長長的葉片的陰影,其弧線既與他的作品氣質脗合,又與裝裱相框的長方形陰影形成比較,令視覺層次更加豐富。
這正如沃爾夫岡所思考的「我怎樣才能呈現一件對我來說一直是物質性的圖像,而不僅僅是它傳達的某種信息?以及我又該如何將它呈現於牆面?」
文:馬玉江
(藝術家,主要作品有《母與子》、Heavy is the night 偶以筆名「末之齋」發表藝術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