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還作人》迷失澳門荒誕現實 導演歐陽永鋒嘆「澳沒影業」乏關注

文章日期:2024年05月17日

【明報專訊】講起澳門,你會想到什麼?大三巴?賭場?在澳門最新電影《來世還作人》中,你不會看到這些。曾修讀昆蟲學及設計的導演歐陽永鋒,找來近似伊藤潤二筆下恐怖漫畫男主角氣質的香港音樂人黃衍仁,和曾獲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女主角(悲劇/正劇)的澳門演員楊螢映,一起拍了這齣澳門D組(18禁)電影cult片(邪典電影)。這個奇怪組合,正好呈現導演眼中,澳門荒誕的生活氣氛。

投胎做人還是做膠櫈?

歐陽永鋒說,約5年前跟友人、小說作家Gotoo飲酒談天,說起搬屋和家事。「講下講下,就覺得自己生活荒謬,咁奇怪,講笑咁講話做人真係嘥地方,做張膠櫈好過。」歐陽永鋒邀請下,Gotoo將膠櫈的想法寫成短篇小說《何以安置我的身軀》,然後歐陽再改編成長篇劇本。澳門電影行業不算蓬勃,2013年起文化局推出「電影長片製作支援計劃」,歐陽永鋒申請獲得資助,他笑言「可能大家對張膠櫈都有好奇」。

電影故事圍繞超市收銀員阿明(黃衍仁飾)壓抑的生活。苦悶工作過後,回到陰暗的家,書桌被妹妹霸佔。阿明想要自瀆發泄,卻被妹妹男友撞破,對方更肆無忌憚霸佔房間做愛做的事,呻吟聲夾雜碌架牀搖晃吱吱作響。

故事中有3種奇怪的生存方式,阿明有屋住但無法安居,遇上不斷侵佔自己家的妹妹男友,而阿明搬離老家時,遇上的地產經紀阿娟(楊螢映飾),則靠租售凶宅維生。歐陽永鋒說:「所有人都係為咗搵個居所,用唔同方法,澳門好多人,成世人都係為咗有間屋,有安逸生活。」

阿明母親在片中精神失常,父親不知所終。他決定離開無愛的家,在阿娟推介下租凶宅暫住,怎料仍不得安寧。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無欲無求,沒有人尊重他,他也沒有生存意志,便打電話給勸人防止自殺的「仙姑」熱線,尋求投胎的可能——他想做一件死物,不需要與人交流,變成一張不佔位置的膠櫈,還是沒有靠背的那一種。

再說下去,會不會劇透?電影其實沒有寫明結局。觀眾無法得知,預告片中女生大便時「拉」了出來的那一張紅色櫈,是不是阿明的轉世。從頭到尾,導演都沒有交代阿明如何往生。銀行卡餘額連屋租都繳不起的阿明,要怎麼為萬多元的「投胎費」付款?歐陽永鋒說,他喜歡沒有明確劇情的故事,觀眾要相信自己的解讀。

受三池崇史影響 「非特登拍cult片」

歐陽永鋒受日本導演三池崇史的暴力、恐怖風格電影影響,也喜歡港產片《力王》、《社團之撚位》。「冇諗過特登去拍cult片,但可能潛移默化,有啲影響。」《來世還作人》的暗黃色調、逼仄空間感,只用室內或微弱自然光的做法,和獵奇的畫面元素(如獨角仙、鮮血和「拉」出來的塑膠櫈),都有日本漫畫的感覺。中文片名肯定下世要做人,英文名卻是I Want to Be a Plastic Chair(我想做張膠櫈)。即使當代文本理論有「作者已死」,讀者可自行解讀的說法,這齣電影還是讓人好奇,執導的人經歷過怎樣的憂傷。

記者從「澳門人」這個身分提問,歐陽永鋒和黃衍仁,給了兩種理解《來世還作人》的方法。電影首先探討澳門年輕人的無望生活。現任澳門大學客座高級講師的歐陽永鋒形容,「澳門啱啱畢業嘅年輕人,大部分家境唔錯,冇咩生活壓力,可以hea(輕鬆過活)下。疫情前可能兼職,每月就搵到萬零蚊,但疫情期間經濟差,有啲同學就好迷惘、好lost(迷失):咁認真讀書,最後可以做到啲咩呢?前途係灰暗,冇咩想要發展,唔知自己想要、唔想要啲咩」。

歐陽:澳門乏活力 青年憂前途灰暗

疫後經濟稍稍復蘇,不過無論年輕人多努力,還是很難買到樓。「可能冇香港咁誇張,我哋300萬可能係買到400呎,但都係誇張,要同屋企人住,就會有好多矛盾發生。」歐陽永鋒解釋。

澳門土地面積只有約半個荃灣區大,雖說港澳都是特區,但鮮有外國人真正認識後者。歐陽永鋒認為,澳門人其實也不太知道此城特色,「有啲街嘅舖頭其實唔係做本地人生意,想落街買文具係買唔到,全部都係藥房、超市、銀行」。賭場,本地人未必會去,江、浙、滬、鄂菜和港式茶餐廳,本地人未必會吃。歐陽永鋒說值得推介朋友的食肆,可能只有佳記麵家。

他認為此城沒有活力,人們多年來逆來順受,「講人情味、唔好鬧交,其實係唔好搞到我份工、生活。你行過嚟有冇見到有好多地方掘路?好神奇,澳門唔係好大,但同一條路我成日覺得係一年掘一次,好荒謬,但係現實」。

在澳門做電影創作的人,無望的感覺更深。「呢10年好咗啲,以前可能只係得10個做電影,全部都係導演,冇人做剪接、編劇、美術。我哋首先冇產業,第二冇呢種文化,拍嘅電影會喺電影院上,係呢幾年嘅事,我哋冇好多宣傳、發行公司,製作通常都係indie規模。」歐陽永鋒續指,本地人也不多留意到澳門有自己的電影。像他、團隊和圈內朋友般追尋創作夢的人少,通常「冇乜人留意你做乜,日常大家會對賺到錢、買新車仲有興趣」。

黃衍仁擔演 察見普世憂愁

歐陽永鋒多年前因替黃衍仁設計音樂會海報,與他結識,這次找他出演阿明,是因為覺得他「瘦瘦地、好似有病、好多心事」。意想不到,黃衍仁呈現的慵懶腔調,能厭世地問出若真有投胎,為什麼地球人愈來愈多。較多人因為電影配樂得獎而認識黃衍仁,其實他在2005年已參與舞台演出。他說做音樂和表演有共通之處,如可用音律角度聽人說話,揣摩角色性格,最終呈現一個各方面都不受尊重,沒有生存欲望的男生。

澳門電影,對黃衍仁來說是新鮮事。即使沒有拍到賭場和大三巴,他說電影中景觀的顏色、街道的窄樓比例,已經很有澳門的感覺。「呢次做演員,係撈埋認識澳門嘅過程。」《來世還作人》在2021年底拍好,他在隔離期間,上YouTube聽澳門節目,學習當地較香港鬆弛的口音,如「嗰」會高半度。「狀態同香港係有分別,表面上大家講廣東話,寫繁體字,但vibe(氣氛)係唔同。」

黃衍仁看到當地創作者在鬆弛狀態下的迷惘,跟香港的緊繃不一樣,「冇乜本土電影產業,叻啲嘅可能去大陸、香港,但就冇乜自己嘢,咁做嚟做咩呢?」之不過,他還看到更普世的憂愁。「歐陽成日講土地、住屋問題,但我覺得只係其中一個層次,更加根本,係存在主義嘅問題:生存係為咩呢?當人有寄託嘅時候,可能暫時唔使諗,但咩都得唔到嘅時候,就會問:如果有來世會點?可唔可以冇來世?」

集體回憶「Bobo」放進電影

歐陽永鋒說包括自己在內,很多澳門人對城市身分沒有自豪,更沒有什麼集體回憶,除了二龍喉公園已離世的黑熊Bobo,「你問20至60歲嘅人都知道」。他將Bobo化名Momo放進電影,成為阿明與阿娟相認時的話題,原來他們曾是同學,中學時曾到公園看熊;自此阿娟成為片中唯一給阿明善意的人。

訪問當天天陰,偶爾下毛毛雨。歐陽永鋒說不適合拍照,因為《來世還作人》雖然灰,但不是全黑,「陽光係喺條罅到滲出嚟」。他說有一種死亡比肉體消亡更痛心,是被人遺忘的那一刻。拍了這齣電影,他至少短期內不會被遺忘;因為發現有黑熊Bobo這個集體回憶,至少澳門仍存在一代人心中;而阿明,也因阿娟的一個吻,在人世有所牽掛,或者除了膠櫈,還可重新考慮一下做人。

《來世還作人》優先場

日期及時間:即日至18日晚上7:50

地點:英皇戲院(尖沙嘴iSQUARE)

日期及時間:5月18至19日下午3:35

地點:百老匯電影中心

文:梁景鴻

編輯:謝秋瑜

設計:賴雋旼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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