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訪張艾嘉 淬煉創作胸襟

文章日期:2024年08月18日

【明報專訊】【編劇是什麼‧系列四】

看張艾嘉導演(張姐)的電影,總令我想起宋詞,尤其是北宋晏殊的作品。根據研究古典詩詞的葉嘉瑩教授之形容,他的詞是「獨能將理之思致,融入抒情之敘寫中」,「在柔情銳感之中,透露出一種圓融曠達之理性的觀照」——對我來說,這正是我欣賞張姐的電影時,內心的貼切感受。

要借用別人的話去代言,是因我對張姐的敬佩和喜愛,令我到寫稿這刻還心如鹿撞,總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去表達意思。總之,很榮幸張姐在訪問中無私地跟我分享了很多創作心得,但礙於篇幅有限,最後只能將一小部分展現讀者眼前——若你們覺得內容不夠精彩,對不起,那肯定是因我功力未夠,絕對與張姐無關;但如果讀後大家同樣被張姐的才情迷倒,那我也不妨告訴你:現實中的她,只會比我筆下的更聰明靈秀、更才華洋溢。

「她說,是我不要你了,(廣東話)係我唔要你㗎!」張姐模仿「姥姥」的語氣邊說出對白邊大笑。她正在解釋她愛《相愛相親》這場戲、愛姥姥這角色的原因。「別以為鄉下老太太都是呆頭呆腦,不要stereotype。她是一位普通的老太太,但她是有性格的。」雖然張姐只是在描述姥姥這角色,但彷彿已道出了寫故事人物的口訣。

作為極愛《相愛》這劇本的編劇,每次當我翻看這電影,也會驚歎姥姥這角色之獨特及難寫:由出場前已描寫了她將棺材放在家中這特殊設定,到後來慧英因遷墳一事與村民吵鬧交涉,她卻置若罔聞地跑去趕雞;還有,她為丈夫忠心不二地守墳守了大半生,但另一邊廂,竟又會贊同年輕的薇薇與男友私奔……

總之,這角色每次出場,都令人如此期待,如此合理但又出人意表。更難寫的,是除了於電視台申冤的那場戲外,姥姥說過的對白不足十句,但已憑各種行為令人感覺趣味盎然,且饒有深意。

當然,姥姥最令人意外/感動的舉動,就是在結局時替丈夫起墳,讓慧英這位丈夫第二任太太的女兒將骸骨遷到市區——其實,這個兩家人互相諒解的結局,是張姐寫劇本時一早定好的目標,但能做到「情理之內,意料之外」實在絕不容易,這完全有賴她在劇本上早做好各種細膩的鋪排。

張姐解釋:早在幾場戲之前,當姥姥走進慧英的家想看清楚丈夫生前照片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已認不出這幾十年不見的老伴,「就在那刻,她便知道要放下」。張姐表示,這是她寫劇本時,投入姥姥的心態及處境所得的一剎感悟。後來,當姥姥收到薇薇及男友刻意為她印製的夫妻合成照,但偏偏又因大雨而令她將相片抹爛,她更明白她跟丈夫其實只有當年在鄉下下嫁的緣分,並再沒其他,終促使她在起墳時豁達地說出那句「我不要你了」的動人對白。

「其實人是很傻的,骨灰盅放在哪裏又有什麼差別呢?很多無謂的爭拗,不過是為了爭一口氣。」張姐輕描淡寫地道出劇本背後的其中一個信息。有人說編劇是作品的上帝,創作者的輕輕一念,觀眾可能已隨着戲中人走過了感情激盪的萬苦千辛。我愛張姐的作品,正是因為角色們的歷程總是濃情洋溢,但結尾往往又圓融通達,餘音嫋嫋。

編劇不能只躲在家裏寫作

姥姥這角色的塑造成功,除了憑藉張姐寫劇本的深厚的功力,原來背後更另有秘密:其實角色的靈感,乃來自張姐的祖母。「她和姥姥的身高差不多,也是『細細粒』的,她一生也是為了我祖父而活。」張姐娓娓談起關於祖母的回憶:不論是帶着幾名兒子逃難,還是每天一早起來親手為丈夫準備餃子、饅頭及燒餅等豐富早餐,到後來兩老相依為命,嬌小的祖母抬着祖父上廁所,雖然形式與姥姥不同,但兩人同樣為丈夫奉獻一生。

「後來在祖父的葬禮上,我依然清楚記得,當時有很多親朋到來,祖母活躍地招呼眾人。」到蓋棺之時,她連看也沒有多看,只豁達、瀟灑地高呼一聲「蓋棺」,似乎深明一切已成過去,不宜再傷心留戀——便是這些對祖母的深刻記憶,成為了張姐塑造姥姥的重要靈感。

「我一直是個比較關心人的人。」張姐嘗試剖析自己性格與寫作的關係。而且,她自幼便熱愛拍照,喜歡透過鏡頭去觀察人的生活及行為。時至今日,作為創作人的她,腦內亦習慣隨時收集不同的有趣人物及對話,並將之提煉成寫作靈感。張姐認為,創作要「Bigger than life」,但就算作品再天馬行空,靈感始終不離生活。「編劇真的要出去生活。」張姐分享自己作為創作人的心得。「如果編劇只躲在家裏寫作,很難會遇上一些可以觸動你的人和事,讓你難以寫出一些較特別的戲。」

其實除了姥姥這角色是啟發自張姐的真實生活,就連《相愛》的故事題材,亦來自另一位編劇游曉穎的真實體驗:不論是爺爺曾在鄉下結婚後來於城市再娶,到奶奶去世後幫爺爺由鄉下遷墳合葬等事,全都曾經真實發生,但真實歸真實,《相愛》這作品能為張姐與游曉穎帶來「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的殊榮,劇本還必須經過她們超過4年多的反覆修改、經歷七稿劇本的藝術提升,才千錘百煉地變成今日的面貌。

張姐表示,她當日看中這題材,是因為她看到了「城市人如何看另一代人」這共通性。其實,只要稍微了解台灣的歷史,便不難明白,類似的故事,也曾多次在當地上演。「我們這輩人的爸爸不少在(內地)鄉下也有太太,他們後來(在台灣)再結婚,生兒育女。」由於兩岸分隔,很多子女到成長後才得知父親原來早已另有家室,但卻因不能彼此了解,令子女對上一代心懷怨懟。「如果大家真的有機會接觸,會發生什麼事呢?」張姐當時聯想。「我覺得人與人之間應要透過溝通,踏出第一步。」

於是《相愛》的開始,就是兩代人建立溝通的首步——儘管,這一步是「一場中年婦女和老人家、鄉下和城市的吵架」。也由這小小的一點開始,張姐將這場爭吵,發展成一個「橫跨三代女人如何愛情處理」的故事。

故事要給人帶來意義

張姐認為,一套作品的誕生,通常是由導演或編劇一個微小的概念開始,再經過創作過程中的分岔路,漸漸愈長愈大。我個人認為,當中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發掘、抓緊開首時這小小的一點。

「不要用一個長篇故事來改編成電影。」這是胡金銓導演曾經給張姐的教導。因為礙於篇幅所限,電影很難將龐大的故事包容,反而應使用一個「很短的故事,再將它擴展成一部規模大的電影。」如此,便能更容易地捉緊故事背後的意義及核心——而「故事能給人帶來意義」,正是張姐最重視的創作核心。

「如果我的作品是觀眾看後不會回味的,這對我來說,便是失敗。」張姐解釋「何謂作品的意義」。她所追求的,是希望創作能讓人一看再看、歷久彌新。例如訪問當日,張姐便剛巧有朋友在不久前重看過《心動》,還主動告訴她,依然被作品吸引。

「當日寫《心動》時,我當然是想寫初戀故事。」只是張姐和當時一位編劇傾了很久,對方始終認為「大家的初戀都是這樣」,反映故事可能未夠吸引。於是張姐想了又想,「我突然發覺,既然我的初戀已發生了這麼久,為何心裏還覺得有些部分是值得珍惜的呢?」也是這點自我覺察,令張姐想到與其用直述的形式去講故事,何不改用「為何」這角度去詮釋初戀的意義?於是便衍生出利用兩個時空穿插的敘事方式,為《心動》的故事添上了截然不同的生命力。

所以,對張姐來說,所謂作品的意義,不一定需要是高深哲理(當然也不排斥),而是創作者一定要清楚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寫這故事,當有了這層覺悟,如此作品才有可能可以觸動人心,經得起時間考驗。

練習將劇本人物拆解

其實,不止是創作《心動》時的想法,我覺得這種着重叩問過去、反思事件為人帶來什麼意義或改變的思考模式,也呼應着張姐鼓勵年輕創作人應多嘗試的創作方法:撰寫角色前傳。張姐表示,這除了與她具備豐富的演員經驗、習慣深度地研究人物有關外,還因為這方法不但能助創作者深入了解角色,還是一種可以幫助編劇成長的重要訓練。

「我經常跟一些新編劇或新電影人說,你們應將劇本中的每個人物拆解,寫寫他們為何變成劇本中的模樣,讓我們更了解他們。當你們給這些人物撰寫了一個成長過程後(前傳),可能會因此而衍生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不打緊,這正是有趣的地方!然後,你們又可以從這個新人物,找到另一些線索,再衍生出一些之前沒有想過的東西。」

張姐表示,當編劇不斷這樣練習,慢慢便會了解到當下所寫的,「並非唯一的寫作方式,它同時還存在着很多的可能性」,然後再盡量多閱讀、多欣賞不同創作人的作品,你便會發現,每個人的創作方法也有不同。「例如我很喜歡看萬瑪才旦導演的創作,他很厲害,作品永遠沒有結尾,令你很想知道後續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只要一直這樣鍛煉下去,編劇便會變得「open-minded」,之後,「不管你與誰人聊天,便能馬上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對方的個性及行為,並在心內繼續想像」。這樣,當你再回到劇本創作、再描寫人物時,你便可以根據這些想像,繼續發展,隨之又會衍生出更多的可能性,並一直推演下去。

當你能夠抱着這樣的態度去觀察、去生活、去思考、去創作,作品便能不落俗套,甚至「總可以surprise自己、surprise觀眾。」張姐笑着說。大概創作的無止無盡,正是它能夠不斷吸引創作者及觀眾沉迷的原因。也是這種精神,令張姐一直留在演藝行業:不論是做演員、導演或者編劇,「我還在一直在學習,幕前的、幕後的、還有很多的新轉變,令你覺得永遠也學不完、做不完,那就繼續做下去吧!」

「這就是創作好玩的地方!」張姐笑着總結——我記得游乃海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大抵出色的創作者,往往都有着近似的質素。我想,要像他們一樣能夠做到快樂創作,除了要靠編劇自己的立心,還必須倚仗經年累月的實踐,再慢慢淬煉出一種創作(甚至處世做人)的胸襟——正是這種胸襟,就是張姐令我最敬佩、最欣賞的地方。

■電影簡介

《相愛相親》(2017)

導演:張艾嘉

編劇:張艾嘉、游曉穎

故事簡介:慧英(張艾嘉飾)堅稱母親的最後遺言,是要與父親合葬,於是前往鄉下,爭取把父親的墳遷往市區;姥姥(吳彥姝飾)年輕時便下嫁慧英父親,雖然他後來在城市再娶,姥姥卻仍守貞一生,但現在慧英卻要連丈夫的墳也搶走,姥姥強烈反對;慧英女兒薇薇(郎月婷飾)夾在母親與姥姥之間,左右為難,同時也為男友的過去與前途煩惱……

■劇本節錄

第九十三場

景:姥姥家,墳頭

時:日

人:姥姥、薇薇、村民、村長、老爺子

陽光灑在鄉田裏,鞭炮聲響着

……

墳頭已經被幾個村民挖開

風吹起,塵土飛揚,分不清楚是土是殘骨

姥姥蹲下尋找,撿拾起殘骨。薇薇抱着骨灰盒在一旁

……

陽光聚在那片透明的薄骨上,連纏着的一根灰白的髮絲都清晰可見

姥姥手抖得幾乎握不住

薇薇不忍看

薇薇:算了,姥姥,把外公留在這兒吧。

姥姥吹去殘骨上的灰,將之放進了骨灰盒裏

……

姥姥突然發出了幾聲嗚嗚的哀鳴

……

姥姥:我不要他了*。走,進城。

(*拍攝出來的電影版這對白改為「我不要你了」)

■答:

張艾嘉,電影編劇、導演及演員。1986年憑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最愛》獲提名「第23屆金馬獎最佳導演」,1999年憑着與編劇關晧月合編的《心動》贏得「第1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2015年憑與編劇蔭山征彥合編的《念念》獲頒「第22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的「最佳編劇」及「推薦電影」獎,2018年則憑由她導演、主演兼與編劇游曉穎合編的《相愛相親》奪得「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

對張艾嘉來說,編劇是講故事的人。我們的生活都需要故事,因為每人每天所遇到的事情都是故事,每個人的生活亦同樣是故事。有故事,我們才可認識自己、認識別人、認識世界。

■問:

李春暉,電影編劇,憑着與游乃海合編的劇本《命案》榮獲「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其餘作品包括《摯愛》、《狗咬狗》、《軍雞》與《狂獸》等等。由於答不了「為何離不開編劇行業」這問題,所以想憑訪問同行尋找答案,亦乘機向不同編劇請教各種創作疑問。

文˙李春暉

圖˙鄧宗弘

編輯•谷理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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