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前段時間去蒲台島,這是香港沒水沒電,但依然有人居住的小島。這裏的126號燈塔,是香港最南端的燈塔。坐在其下,吹着海風,目及之處漠漠其闃,盎然生機。不僅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力;藍天碧水、百草豐茂的美;以及我對此情此景的愛。由此想到關於原住民等身分的議題。
近些年,生態、原住民、作為社會實踐或藝術介入的方式進入鄉野的議題異常火爆,比如今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主題「Foreigners Everywhere」(處處是外人),是關注原住民、少數族裔、移民的,其中的香港館,是關於生態的;金獅獎最佳藝術家獎頒授予由4名女性藝術家組成的藝術團體「Mataaho Collective」,其創作主題是關於原住民的;以及近年那些藝術大展的策展人,無論是2022年卡塞爾文獻展來自印尼雅加達的藝術家群體Ruangrupa,還是今年威尼斯雙年展來自巴西的阿德里亞諾.佩德羅薩(Adriano Pedrosa),都在代言着、拼湊着貌似更民主、更平等、更多元的世界版圖。
然而,如此具「善意」的行為下,不得不警惕的是,藝術圈的政治化。
一是主題的政治化。這一點不必詳談,今年的幾乎所有國際大展,無一不涉及政治議題。無論是3月時以「一萬個太陽」為主題,關於氣候、生態的悉尼雙年展;以「比真的更好」為主題,探討跨性別的惠特尼雙年展;還是夏天的威尼斯雙年展;以及剛開幕不久,以「水流之聲」為主題,關於水(生態)、人的流動(移民)的里昂雙年展。
二是手段的政治。這是我更想談的,也是更隱蔽的。
表面看來,政治正確的舉動,是打破白人中心主義,至少形成與白人霸權相抗衡的一股力量,但必須警惕的是,這有可能成為白人將權力拓展到更廣闊的地方的手段,從而令亞、非、拉丁美洲也將按照白人的方式書寫。因為只要敘事方式不變,權力結構就不會改變。
敘述即語言,語言即思想,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西方哲學中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反映到敘述方式中,也是二元的:有中心就有邊緣,有霸權就有弱勢,有文明就有野蠻。或許初心是好的,把機會分攤到圈外,破除一下自我霸權,實則更應該破除的,是這種思想。
這種思想,是一種「我是中心,你是外部」的思想。但策展人憑什麼僅僅通過一次田野調查,就對祖祖輩輩生活於此的人劃分與歸類呢?憑什麼原住民,搖身一變,就成了「他者」呢?比如今年惠特尼雙年展的策展人,在11個月的調查中,訪問200間藝術家工作室,選出71名藝術家與團體參展。平均下來一天半就要走訪一家,這怎麼能深入了解呢?如此武斷、粗暴的方式,相較於人家用原始的工具,自力更生,這種自以為是的理所當然,才是野蠻的。
除此以外,這種政治正確的舉動,還有可能帶來分裂的效果:一部分原住民進入國際大展,被書寫,而剩下的絕大部分,則繼續無人被看到。而若想被看到,必須在自己身上貼上原住民、不同族裔、邊緣化等標籤,如同超市中被標籤產地的牛肉。當務之急,是去掉議題,去掉標籤,回到「我們都是人」的、基本的、必然的階段。拋棄政治正確,拋棄偽善。
回到開頭,我在諸多生態、原住民、鄉建等展覽中,看不到大自然的生命力;看不到對自己故土的感受,不一定是碧海藍天的美,而是自己所認同的歸屬感,或者沒有認同,只有恨,也是一種痛徹心脾的感受。這些我都看不到,而看到的,只有議題,只有政治,這是悲哀的。
作者簡介:藝術家,主要作品有《母與子》、Heavy is the night。偶以筆名「末之齋」發表藝術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