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好電影:專訪陳茂賢 當世界已經不再好笑

文章日期:2024年11月17日

【明報專訊】不是真的沒港產片拍過「殯儀戲」,但拍到像《破.地獄》那樣打破多項香港票房紀錄,每日播映千場,連位於紅磡與殯儀館僅一路之隔的寶石戲院,如今都「死場」復生,變成全港最有氣氛的主題戲院,蔚為奇談。票房好,當然皆大歡喜,然而,「死去的人要破地獄,活着的『生人』都有好多地獄」——誠如導演暨編劇陳茂賢在《破.地獄》寫的一句話,最重要的是,這幾年大家都過得不好,每天強顏而笑的日子裏,再好笑的喜劇都可能有種涼薄,陳茂賢卻想好好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別要不開心便找開心,你我皆是。

從婚禮寫到喪禮

電影,或者就是社會現實的縮影,在《破.地獄》裏,香港已然跌入蕭條絕景,經濟不好,由黃子華飾演的男主角——道生,唯有從婚宴統籌轉行做殯儀經紀,昔日辦喜慶,今日做喪事,陳茂賢坦言,主人公的故事,正是他自己的電影路。前作《不日成婚》及《不日成婚 2》明明是搞笑詼諧的輕喜劇,細數結婚、生仔、婆媳糾紛這些現代都市人的「兒女經」,第3部作品卻不再講婚姻喜事,反而借殯儀業行內看人間百態,談死道生,原來超度先人禮節繁多,都不及度人自度那麼艱難。

本以為像《破.地獄》這麼嚴肅、沉重的生死課題,普羅大眾會卻步,沒想到好評如潮,也證實了陳茂賢當初的頓悟。入行做編劇20多年,過去主力寫商業喜劇的他,突然意識到這再不是一個歡樂的年代,活在當下,也可能不再需要以前那一套「笑吓啦香港人」的喜劇笑片。

當然,沒有幾年前的《不日成婚》,就沒有今日的《破.地獄》。陳茂賢說得現實:「它是一張讓我做到導演的入場券。」寫港式喜劇,曾經是陳茂賢的撚手小菜,如果《破.地獄》是你接觸陳茂賢的第一部作品,你可能很難想像,當初帶他入行的人,是王晶;讓他留在電影圈的伯樂,是谷德昭:「始終我跟了Vincent導演(谷德昭)這麼多年,也做過不少喜劇和賀歲片。在疫情前那幾年,各大電影公司都會跟我說,其實我都寫過這麼多喜劇了,不如自己試一試,我做喜劇導演,就開一部戲給我。」他接着說:「劇情片就不好了,他們覺得我寫喜劇好一點。」

陳茂賢承認,難得有機會擺在眼前,自己本身恨做導演,當然要好好抓住:「剛好當時社會環境不好,就決定寫一部純粹好笑的喜劇,恰巧那時候,我覺得婚姻對我來說是一個挺大的問題。」

如是者,就拍板開拍《不日成婚》。然後再下一城,轉眼再拍《不日成婚 2》。從婚姻、男女感情關係橫跨到《破.地獄》的喪禮、殯儀主題,他解釋:「婚禮和喪禮,真是一字之差嘛。」拍《不日成婚 2》的時候,陳茂賢還拍了一條玩味的預告片,婚姻即地獄,於是就把婚禮辦得像喪禮一樣悲壯。

但事實上,不是真是純粹開個玩笑。「恰巧就是,在《不日 2》開機的那一天……」陳茂賢續說:「開工第一日,我婆婆過了身。當時疫情尚未完結,突然之間聽到這個消息,那段時間很難受,仲點開工拍喜劇喎。」

「中間我寫了一場戲,是紀念我婆婆的。但到我拍完《不日 2》之後,緊接下來的生活就變得更差,很多家人都相繼離開了,我去了很多喪禮,同時也要幫忙搞很多喪禮,我媽媽又大病,要做一個很大的心臟手術。」

陳茂賢憶述,那段時間情緒跌到低點:「開始經常有個想法,其實我們做人有什麼意義?就是電影裏面說的,我們一出生就已在倒數了,但我們的感情是不斷與日俱增的,當感情最濃烈的時候,時間就夠了,然後就要分開。我突然覺得人生好無奈,又好無意義,我為什麼還要生存呢?」

「最初寫《破.地獄》的時候,結局是很悲傷的,就真的像我剛才這麼說,最終的命題是發現到人生原來沒意義,人生就是不斷製造悲傷,而我們再有下一代的時候,就只會將悲傷不斷繁衍下去。」據陳茂賢所說,第一個看完劇本初稿的人,就是被陳茂賢尊稱為「阿媽」的金燕玲。「然後她打電話給我,鬧了我兩個鐘頭。我知道她很關心我,問我為何要寫一些這麼悲傷的東西?為何要這麼絕望?」

「但這就是我當下的感覺。有很多事情,我沒辦法說出我的感受,我需要一點時間。於是,很多個晚上就是靠着整個《不日》的家庭,衛詩雅、梁雍婷、朱栢康、陳家樂,岑珈其,是他們這一班人陪我談了無數的夜晚,不斷開解我。」

「然後我就寫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他說。

第49版結局

但傷心歸傷心,陳茂賢心裏明白,開宗明義要拍「殯儀戲」很難說服投資者。於是,稍為倒帶一下,他忽然笑道:「其實我最初是跟公司說,想拍一部類似《不日成婚》的笑片,但講殯儀的,都是有很多笑話啦,後面有少少感動位,再說少少道理這樣,哈哈哈,監製(邵劍秋)即刻說好啊,他覺得很有趣,都想看看怎樣可以又講殯儀又好笑。」

「直到我將劇本準備好了,終於拿回公司,他看完之後便說,一點也不好笑,但他覺得劇本不錯,既然對這個劇本有信心,於是試一試找老闆開戲。」陳茂賢轉念一想,續道:「公司問我,那想找誰來主演呢?我就想找黃子華。一來他已經是『子華神』,二來我想用一個很iconic的人,替我把這些信息傳達出去。而這個人是要觀眾一見到他,就感覺到他是有內涵、有智慧的,不可以找一個所謂的流量明星去演。我監製好好人,我也好好運,幾天後我就見到黃子華。」

誠然,本身對死亡哲思甚有興趣及研究的黃子華,欣賞《破.地獄》的故事主題,笑言他既傻傻又大膽,「但子華也覺得最初的ending有點淡,有點悲傷。其實無數人都有跟我說過,結尾真的不可以這樣,我們做電影要有社會責任」。陳茂賢接着說:「尤其現在大家的情緒也不夠穩定,萬一有觀眾看完,感受到你想表達的東西,反而觸發到他一些不好的情緒,那怎麼樣?」

陳茂賢坦言,自己一直思前想後,電影結局遲遲未有定案,「到我拍完之後,我足足剪了這部戲9個月」。他說得有點像跌進了多元宇宙,始終找不到最理想的版本:「我總共剪了48個版本,每一個版本的結尾都是sad ending,直到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我可以將它變得沒有那麼悲傷,可以有很多希望。於是最後交出去的結局,就是第49個版本,我覺得是這部戲本身的力量,原來它足以超度到我。」

義莊取景 東華:冇下次

先找到黃子華首肯主演,再找到喜劇「祖師爺」許冠文出馬,兩大笑匠坐鎮,噱頭十足,但其實都不是《破.地獄》最「破」的事情。

就在《破.地獄》上映不久,東華三院罕有地公開特別聲明,提到他們破例借出義莊讓《破.地獄》劇組實地取景拍攝,但只借一次,下不為例,也預先跟其他電影公司表明,往後外借免問。陳茂賢解釋道:「因為電影裏面有一段情節,改寫自我們從殯儀顧問所聽到的一件真人真事,就是Rosa(韋羅莎)飾演的媽媽,幫孩子做防腐,遺體便擺放在他們的義莊。我又是膽粗粗拿着劇本去問東華三院,他們看完劇本之後,都說知道義莊裏確實有這個案,說如果是我們想拍,肯借給我們。」

陳茂賢補充指出,東華義莊「只借一次」的最大原因,據說是歷年都有電影行家來問東華三院借出義莊做拍攝場地,「一般的商業電影,他們都不肯借,因為很多劇組都是借來拍鬼片。之前唯一借出的那次,就是他們東華自己拍的電影《東風破》」。由於《破.地獄》的劇本是講香港殯儀行業,有別於過去港產片常見的靈異鬼怪題材,所以東華三院才願意破例。

而事實上,在籌備《破.地獄》的過程之中,陳茂賢承認也有這方面的憂慮。「由片名《破.地獄》開始,便有很多人擔心會不會以為是拍鬼片。所以後來我改過另一片名,叫《度脫之舞》,夠文藝了吧。但子華覺得,都是叫《破.地獄》好,因為『破地獄』就是一個很代表到香港的儀式。」

「但你描寫到一整個殯儀行業,不多不少是會有忌諱的。不過,當我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我又發現其實那些忌諱都是我們的誤解,就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所以才有忌諱。」他續說:「我覺得這部電影就是要還原(殯儀業)裏面的真實情况,要令大家看到,其實所謂的忌諱,只不過是一些儀式,真正的核心,我們要做的儀式,都是為了生人而做。生人才是我們最重要的考慮。」

扔掉賀歲片的商業模式

《破.地獄》不但讓陳茂賢一鳴驚人,也終於可以用一句「青出於藍」來形容他和王晶的關係。外界對王晶總是夾雜許多又愛又恨的聲音,陳茂賢大方談到當年提拔過自己、把他帶入編劇行業的王晶:「撇除其他事情不說,單是拍電影,我真心認為他是一個很厲害的編劇,但是,他可能是一個比較上更精於做生意的人。他很懂得捨棄自己的作品,將它變成商品。」

「在我年輕的時候,他跟我講過,他說這一部戲,可能盡了全力,會是80分的作品,那他就做到80分。他懂得不執著,很懂得用這樣子的商業操作去衡量,但是我不行。」陳茂賢形容自己一直引以為鑑:「到我自己做導演的時候,我覺得不可以是這樣,可能它真的只是一個80分的東西,但我覺得我怎樣都要做到最後,或者它真的有可能一分一分地加上去呢,起碼每一部戲要盡量令自己不要後悔。」

但他也不否認,當年為商業笑片做編劇的那一段時間,對他往後的電影創作亦多多少少有些潛移默化的影響。事實上,短短3年前,開拍《不日成婚》的陳茂賢仍然是新導演,確實有意沿襲過去港式笑片的那種套路。「我視它為一種那個年代,即是已經叫上一個年代的商業喜劇formula,後來我也跟Vincent導演做了很多這些作品,都是屬於那個年代的行業模式,在所難免。到我拍《不日成婚》第一集的時候,都會有這些影子在裏面,而且可以很誠實地告訴你,我本身的劇本是文戲多一點,但budget非常有限,應該要說故事多一點,還是要搞笑多一點?那時我始終是一個新人,就覺得不如不要想了,以笑先行。都是一種行業模式的習慣。」

「拍完《不日成婚》之後,我有給吳君如、鄭中基看過,他們都是我年輕時經常合作的演員。他們都覺得,夠好笑了,但要寫多一點人物。」陳茂賢想了想,續道:「其實是我當時不夠信心,不敢拍這麼多文戲,因為我只有一群很年輕的演員,怕觀眾沒興趣看。記得Ronald(鄭中基)便跟我說,今日的觀眾不會介意的了,可以大膽一點,要慢慢扔掉我們以前做賀歲片那種商業模式。」

「《不日成婚》是我30歲前寫的,那時候覺得這些東西真的很好笑,現在回望是一個很孩子氣的作品,但是到了《不日2》,我覺得自己要正正經經去表達一些東西,不可以再這麼小孩子了,我很想去講一些信息,講一些對生命的感悟。」

就是因為在商業模式裏打滾多年,一種不想只是寫個好笑的劇本,讓觀眾「笑吓就算」的覺悟,便延續到今日的《破.地獄》,也同時對照了香港電影近年轉向寫實社會題材,圍繞時代創傷的命題。

「剛剛一開始的時候說得很對,其實子華的角色(道生)就是我本人,因為我同樣就是先拍婚禮(《不日成婚》),然後再拍喪禮。我慢慢地覺得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種比喻,你看到香港的前景是很迷惘的,而我作為一個當代導演,同樣都很迷失,究竟我們應該怎樣做?」陳茂賢嘆道:「一個城市是需要喜劇的,但現在不止是我們這個城市了,我覺得這個世界都已經不再好笑。」

「當然,用上一輩電影人的想法,就是因為我們現在不開心,所以你要拍喜劇。但我覺得現在的問題是,我已經很不開心了,我連身為做電影的那個人,我都覺得不開心,我為什麼還要拍喜劇?你現在不開心,我就叫你開心一點啦,叫你笑啦,逼你笑,你為何還不笑?這是很討厭的,你共情不了他,對吧?我為什麼要開心一點呢?」

「我不是說喜劇已死,但慢慢我會覺得,真是不可以再做以前電影行業那種喜劇了,你要跟觀眾有共情,你要了解他們,個人又好,整體又好,其實我們有很多傷痕,不開心的事情,要為大家找一個出口。」

「我覺得《破.地獄》就是一個出口。」陳茂賢說:「每部電影都代表一個導演的世界,是我透過一部電影去跟你分享我的世界,我想跟你有共情,你可能未必認同我,但起碼,從我自己出發,《破.地獄》是我的出口,其實它可能都是你們的出口。」

「有人走過來跟我說謝謝」

雖說今天電影市道不景,卻冥冥中成就了《破.地獄》的熱烈迴響。陳茂賢答得謙虛:「從商業的角度來說,現在的成績,當然是因為有『子華神』,因為有Michael(許冠文),讓所有戲院都覺得《破.地獄》是一部被看重的港產片。」

電影掀起全城熱話,反應之大甚至令陳茂賢覺得受寵若驚,然而,念念不忘的不止是票房,還有觀眾的回饋:「當初拍完《破.地獄》的時候,我只是覺得自己拍了一部幾decent的作品,但去到後來,我們做很多優先場的分享,有人跟我說,他已經有30年沒有跟父母聯絡了,大家老死不相往來,但看完這部戲之後,他會想跟家人吃一頓飯。這是一個遠超我所想像的效果。」

陳茂賢說來感慨:「我2002年就入行做電影了,今年是我入行第22年,我從沒試過有人看完我的戲,會這樣走過來跟我說『謝謝』。他告訴你,透過這部戲,他得到一些感受,而那些感受是改變了他,令他可以放下,可以釋懷、明白到一些東西。原來這部戲不止超度了我,我還覺得它的威力可以超度其他觀眾,這件事重要過它的票房。」

說着,他又笑道:「但當然我希望它票房好啦。票房好、市道好的話,我明年都有戲拍呀,欸,我現在都未知有沒有戲拍。」

「以前我做的那些喜劇,大家看完可能會笑,但它從來帶不到這些東西給我。」

文˙紅眼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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