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數搖擺選民決定了全球眾生命運

文章日期:2024年11月17日

【明報專訊】美國總統大選過去,特朗普重新掌權。雖然這是最矚目的大選,全球媒體大肆報道,但在喧嘩背後,選情其實是非常「腌悶」的。口沒遮攔的特朗普加上兩次的行刺事件,可能刺激了一下電視前的觀眾,再加上民主黨又臨時換角,令人覺得選舉很激烈。而選舉人票制度的「贏家通吃制」(the winner-takes-all system),也把兩位候選人的選情拉開了,312對226,差不多的比例,4年間輸贏家對調,予人特朗普「贏到開巷」的感覺。但是,相較歐洲不少國家,美國總統選舉其實變動不大。

歐洲不少國家的新右翼成為一大政黨,甚至能當政,殺得老牌左中右政黨人仰馬翻,新黨新人物此起彼落。以法國為例,出身社會黨的總統馬克龍當年向中間以至右翼靠攏,脫黨後搞了個「復興黨」,但也遠遠未能降服左中右,特別未能阻止右翼民粹的國民聯盟壯大,卻要面對一個更複雜左中右三分天下的國會。相較起來,美國的政治版圖其實非常穩定。

搖擺選民人數不足百萬

特朗普雖然與過去共和黨領袖風格不同,但他的冒起沒有改變美國的兩大黨政治格局,充其量只能說他改變了共和黨黨性及它的選民。在今屆的總統選舉普選票上,特朗普與賀錦麗兩人只差兩個百分點,票數接近顯得激烈,但是,也可解釋成特朗普與賀錦麗大致守住一直以來紅藍各自的基本票源。打開選票分佈圖,就是共和黨的鄉郊繼續包圍民主黨的城區,東西岸多藍,中南部多紅。兩黨最大的分別是,共和黨守基本盤很穩,民主黨在好幾個州守得差,流失了一些曾是藍的選民。在每個搖擺州裏大概就是幾個百分點,少則幾萬,多則十數萬票。事實上,每次總統選舉也是由少數搖擺選民決定了是紅還是藍當政,不同統計有不同數字,但這些搖擺選民數目應該不足百萬人。

由此觀之,過去10年出現大量有關特朗普支持者的研究,僅能描繪共和黨支持者的意識與心理變動,卻對解釋他為何贏得選舉作用有限。

不妨先談其中一種解釋。因為基督新教在美國幾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不少人感到奇怪,何以大量基督徒願意支持特朗普這位年輕時是花花公子的候選人。即使他老了生活也不見得很檢點,有關他的婚外情與嫖妓等報道不絕於耳,甚至有多名女性指控他性騷擾,官司纏身。美國是福音派的大本營,福音派又重視世俗生活,何以他們對特朗普的世俗生活視而不見?於是,為了解答這個問題,一些研究者提出了「基督教民族主義」(Christian nationalism),這種論點認為,不少基督徒並不太重視政治人物在生活上體現基督價值,他們大概覺得我們都是罪人。相反,不少人感受到各種「非基督教」勢力坐大,例如,過分包容伊斯蘭教派的移民及教育政策,倡議同性婚姻合法化等。他們對族群他者有排拒感,對自己認同的美國基督教文化或文明感到焦慮,因此要尋求強而有力的象徵,他們投票給特朗普,就像他們每星期禮拜時特別安排一群愛國軍人身穿軍服出席及講道一樣。

末日幻象 期待強人拯救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不少解釋。例如「鄉郊包圍城市」的現象,有好幾位做田野研究的學者,指出支持共和黨的鄉郊選民有強烈的地方意識及認同,也有一種妒恨城市世界的心理,他們稱此為鄉郊意識(rural consciousness)。至於討論威權民粹主義的更多,順着文明焦慮,近年不少研究討論「末日救贖」的幻象,有人稱此為災難式民族主義(disaster nationalism),即覺得一切快要完蛋了,需要強而有力的一擊,或一位強人拯救;這種心理機制,不止出現在2021年的國會山莊騷亂中,也在日常生活世界裏低調發酵、滋養與擴散。

林林總總的解釋不是沒道理,但很有可能只是解釋了共和黨的基本盤有什麼變化。共和黨即使換了另一位候選人,他們還是會投給他/她;况且,人們的焦慮、妒恨與「末日救贖」幻象,總是揮之不去,是全球現象。在上一屆美國總統選舉時,不是也有許多突然冒出來的華人粉絲要擁抱強人特朗普嗎?他們很多人沒有選票,擁抱特朗普的原因當然也與美國選民不同,但是,同樣的心理也在作祟。當時大陸「川粉」大談西方文明危機,香港則有人期待特朗普上台的「完美風暴」摧毁一切,讓香港重生。我後來在網上查了一下,「完美風暴」論至今仍然零星出現。

然而,細看選舉數據,會有點反高潮的結果,真正決定特朗普能上台的少數搖擺選民,可能並沒有那麼深刻的意識或心理的徹底轉變,更不是「奇形怪狀」的狂熱分子,他們可能十分平庸。他們可以期待任何一位候選人,但也可以隨時失望。過去多個政治學研究指出,大湖區的幾個搖擺州,是經歷去工業化的鐵鏽地區,勞動階層在美國產業資訊化、服務業及金融業膨脹中得不到好處;雖然大家也在講美國再工業化,但一直有人歸咎拜登與賀錦麗太中產,感動不了工人階級。今年,焦點又轉向拉美裔選民,支持特朗普的比率大增,不過,我們感到驚訝,多少源自人們對拉美裔選民的刻板印象,在美國生活了兩三代的拉美裔人為什麼一定會反對特朗普強力遣返非法移民?我看過幾則新聞媒體報道,訪問那些曾投給奧巴馬與拜登,如今轉投特朗普的拉美選民,面對鏡頭,他們並沒有什麼大道理,他們講的只是柴米油鹽與治安問題。

似乎很多人也看透了美國總統選舉的平庸,包括許多曾經的華人「川粉」。我剛看到一篇BBC的報道,題目正是探問為何曾支持特朗普的香港人會「脫粉」,很多人也大概明白,即使喊破喉嚨,這畢竟是一場美國人的選舉,真正發揮作用的議程根本與文明危機沒關係。但這也可說是諷刺,少數美國選民非常日常、在地的生活觀感的少許轉變,卻決定了美國總統是誰,卻可能大大影響了全球眾生的命運,帶來更多混亂與不確定,這可能是新時代裏美國霸權的新表現。

執筆之時,全球也在注視特朗普會任命誰當國務卿與幕僚長,不止我們關心中美關係與台海局勢,歐洲人當然擔心特朗普對北約及俄烏戰爭的態度,到底歐洲會否變成夾在兩個新盟友之間?至於加沙戰事大概也不會有U型轉向,而是沿着既有的地獄之路走向無盡的黑暗。

特朗普不是孤立主義者

特朗普對選民最大的吸引力,可能是他的「孤立主義」(isolationist)口吻(例如「美國優先」),許多美國人對全世界並不太感興趣,少數搖擺選民很可能只求小確幸,美國人的內縮與美國政府的全球影響力,正是這個國家的特性。不過,特朗普絕不是「孤立主義者」,單憑美國過去一個世紀建立起來覆蓋全球的軍事及政治的主導力量,任何總統也不可能讓美國回到19世紀的門羅主義,甚至不會有二戰前面對歐戰及太平洋戰爭時的猶豫。不過,他不按盟友的期待及美國過去戰略部署出牌,選擇性干預與脫鈎,甚至尋找新盟友,將會令本來已夠亂的地緣政治更亂。

幾個月前,著名冷戰史學者文安立(Odd Arne Westad)在《外交事務》上撰文,指現在的中美關係很像一戰時的德國與英國,彼此在睡夢中走向戰爭邊緣。看着國際新聞裏的特朗普,的確有看着別人說夢話之感,但令人不安的是,我們無法視之為無關痛癢的夢話。

文˙葉蔭聰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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