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飛.送.地.走——為2024年埋單的四齣紀錄長片

文章日期:2024年12月29日

【明報專訊】2024年行將完結。今年最意外的,是年底一次過看到了幾齣優秀的香港紀錄片。相對劇情長片,紀錄長片在本地更欠條件,這幾年的空間縮窄得更小。慶幸始終有些電影人受真實的人物或事件感召,都不管有沒有市場或觀眾了,以經年累月的時間與毅力(而且通常沒有回報),拍成剪成。默默耕耘,悄悄出爐,但願好戲有好報。

《無拘飛祥》

《無拘飛祥》的「祥」是羅偉祥,人稱「祥仔」,本地一位爭取殘疾平權的人物。羅偉祥兩年前離世了,本片記載了他離世前的歲月,以及由他自白的成長故事。

祥仔出生時由於腦部缺氧一分鐘,導致一輩子行動不便,要在輪椅上度過。殘疾的祥仔沒有氣餒,即使要付出比正常人多出幾多倍的力氣也不斷奮發。他不想當家人的負累,爭取生命的更大的可能。他苦學語言及電腦,曾做過不同工作。從事保險的幾年,收入還不錯呢。但他說,後來還是從義工中找到真正的價值。我們在影片見到的祥仔,人到中年。那時候的他已習慣東奔西跑、與人商討政策,透過游說爭取殘疾人的權益。

《無拘飛祥》作為紀錄片,本來有其先天限制。祥仔的當下可以跟拍,可是他比較坎坷的成長欠缺影像。製作人於是想出用動畫去重現,配上原創音樂,效果很好。祥仔的成長有多可憐呢?他六十年代出世,爸爸早逝,媽媽獨力肩起家計。一家人住七層公屋,沒有電梯(當時也沒輪椅)。幾歲的祥仔行動不便,每天呆在家裏。媽媽把飯菜煮好往地上一攤,就去上班。他說有時太無聊,會跟老鼠聊天。這些成長的片語,我們一邊聽着祥仔自述,再輔以簡單動畫說明。

《無拘飛祥》祥仔的經歷固然傳奇,看着既感嘆,卻又對他敬佩不已。反而意想不到是,影片寫他媽媽的部分。天啊,那真是個含辛茹苦的偉大慈母。《無拘》整體基調不錯,祥仔憶述往事無論曾經多麼悲涼,語氣總是不慍不火,連提起摰愛的母親也不例外。《無拘》不完全是勵志、光明、正向的,戲初有段祥仔與朋友嘗試登上飛鵝山,對一般人輕而易舉的事情,已是輪椅人的極大考驗。

《無拘飛祥》的導演為蘇家榆,過去她專門為紀錄片剪接,今回首次執導。背後全力推波助瀾的,乃香港著名的紀錄片導演楊紫燁,楊一直推動紀錄片的交流及教育。《無拘》片長只有五十多分鐘,影片稍後應該還會有特別放映,機構也可跟他們聯絡安排。詳情可參考影片網站Ahcheungdoc.com

《木送》

幾年前,位於上水古洞的志記鎅木廠一度是新聞熱話。原因在於木廠位處政府要發展東北的土地上,歷史悠久的木廠眼見被迫停業。為此,不少人被吸引去參觀、打卡。木廠也希望藉着外界關注影響政府的決策。只是仍逃不過要結束的厄運。

《木送》的導演韓潔瑤,可不是那種三分鐘熱度。她拍志記以及老闆權叔(王鴻權),一拍就是五年(2018至2023)。年份資料,片上記之甚詳。韓潔瑤現身映後分享,說自己原是電影的外行。她多年前參與過張虹的采風紀錄片營,拍過短片,然後就到《木送》這齣長片了(片長81分鐘)。全片工作人員,只有她及攝影師傅俊偉兩人。由於拍攝曠日彌久,有時只有她持機去木廠拍攝。從拍攝、整理浩瀚素材、摸熟電腦剪接軟件,全一手一腳完成。毅力絕不簡單。

《木送》圓滿,不大像出自個紀錄長片的新手。也許先要歸功於選材成功。影片很多重點,但最好看沒有別的,一定非權叔莫屬。權叔太會說了,初見像個靦腆的伯伯,實質他非常健談。不論木廠的故事、木材、詩詞、歷史以及人生哲理,他都可以娓娓道來。說着說着,權叔竟還冷不防交代了一件不堪回首的悲劇,再以樂觀的心態去化解它。權叔老當益壯,看上去也不似七十多歲,木廠凡事親力親為,簡直是個活寶。

透過權叔口述歷史,知道木廠如何與香港共同走過七十年。二戰後百廢待興,建築需要大量木材。香港為英國殖民地,東南亞一些同屬殖民地的木材因此舶來。全盛時期香港有大量鎅木廠,幾十年後卻只剩下志記一間。香港政府後來推行環保政策,志記又開始處理循環再用的舊木材。志記因應香港的都市發展不斷遷移,他們從最初的北角搬到柴灣,四十年前再搬到新界北。今天連新界北也逃不過大興土木了,權叔他們便無立錐之地。

一間歷史如此悠久、不停有出產的木廠,面對政府部門取締、沒收,實在逼人太甚。權叔經常會去《木送》的放映現場,放片前,我們不認識這位老先生,看片後肯定會對他肅然起敬。權叔與志記的故事,其實也是香港的故事,應該讓更多人看到。溫故而知新。

《十方之地》

同樣是紅磡、長生店、畫面偶見靈車出入,賣座冠軍《破.地獄》拍殯儀館內的人和事;紀錄片《十方之地》卻聚焦殯儀館方圓的幾條街,拍街道上的眾生。沒有larger than life的情節,不涉生離死別,《十方》寫出不同階層人物生活的恆常。

同一個區域如此千差萬別的,有人「觀音借庫」、有人擺賣「天光墟」。也有舊區重建中,離奇地屹立不倒的燒臘店與它所屬的舊樓。

《十方之地》的導演黃肇邦,好奇街道上的一眾拾荒者。戲名「十方」其中一個意思,正取「拾荒」的諧音。看《十方》,你會感覺到黃與團隊獲得拾荒者的信任,鏡頭離他們很近,有時定定的拍着他們的生活或工作。戲裏其中一個很有生活感的畫面:馬路邊,清理廚餘的男人把巨大的垃圾桶置放在一架手推車上,垃圾桶看來很重,一輛旅遊巴駛進畫面內稍停頓,等候男人完成才往前駛。不遠處,一輛雙層巴士就要開過來了。

一個遠拍的長鏡頭,把同區的幾類人(拾荒者、旅遊巴、公共交通)都勾勒出來了。他們共同使用道路,沒有理所當然的衝突,而是不慌不忙的,各自完成己任。

《十方之地》這些日常的細節之所以突出,也跟黃肇邦他們選擇的格式有關:CinemaScope的闊銀幕比例。全片的構圖、線條與色調十分講究,遠景時候,畫面的空間可以很寬闊;到中景或近鏡,則變得較局促,令人看不清畫框之外的細節。

《十方之地》是香港紀錄片一個可觀的嘗試:議題富人味。電影人走進社區,取得街坊信任,是個不折不扣的觀察紀錄片。影片毫無疑問有清晰立場,它的重點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一些與「發展」有關的大論述全部輕輕帶過。比如片首夜繽紛的煙花是失焦的;後段關於樓市的訪問,侃侃而談的受訪者(地產經紀?),只瞥見他的手揮了一下,連正面鏡頭都沒有一個。

觀察之外,它的技巧凝練、雕琢。對影像、聲音(末段的水聲)、配樂的設計,也大有詩意紀錄片的韻味(可怖的堆填區我聯想到《機械生活》)。近年劇情片偶見的名字,攝影師麥智坤(也是《無拘飛祥》攝影)、司徒一雷;聲音設計鄧學麟(《看我們今天怎樣說》獲金馬提名),皆為《十方》的主創成員。港片「不景氣」的這些年,科班背景的年輕影人,虛構與紀實兼長。

《香港四徑大步走》

誰說紀錄片沒有市場?《香港四徑大步走》自有限度的公映以來,放映幾乎都座無虛設、一票難求。

可能是「有限度」的策略成功吧?又或香港喜愛行山與運動的人真的好多,幾年前疫情後愈來愈多,「野生捕獲發哥」效應下又再多些。

但真正原因是《香港四徑大步走》拍得好。我孤陋寡聞,看片前沒聽過「香港四徑挑戰」,只略知「毅行者」。「毅行者」叫參賽者組隊,夤夜跑完麥理浩徑。「香港四徑」,參加者一個人在途上,而麥理浩徑只是四分之一:麥理浩徑、衛奕信徑、港島徑、鳳鳳徑,總長度298公里。就算有超人體魄與意志力,不眠不(小)休的最快完成,起碼也要六七十小時!

活動最早由Andre Blumberg創辦,出發點本為「私利」,無意中開創出一個異乎常人要求的挑戰賽。《香港四徑大步走》前段有介紹項目的由來,但全片一百分鐘主要還是拍攝2021年的一次賽事詳情。

導演與監製是對兄弟,Robin Lee及Ben Lee。《香港四徑大步走》是他們首齣長片。全片敘事多姿多彩,活用動畫及圖像幫忙解說,有很多幽默的筆觸。攝影把香港美景拍得異常壯麗。當初收到優先場的信息感奇怪,何以運動紀錄片會在電影院的最大影廳放映?當《香港四徑》一開始,航拍機呈現山路的秀麗風光時(儼如《看見台灣》),立即明白苦心。

2021年的「香港四徑挑戰」,由於是疫情年,參與者不多,但人人有個性。《香港四徑》把他們的準備與挑戰時的辛酸、苦痛全都記錄下來(聰明的用了GPS追蹤拍攝,不錯過重要瞬間)。參加者中,六十小時內完成叫「完成者」;七十二小時內的叫「生環者」,餘下的就是退出者。戲裏,印象最深的有可愛小姑娘Sarah、慈父小強、工程師Salomon,以及因嚴重腳患大大影響表現的Kai Pong。另外,那一年還有幾個人想打破五十小時的紀錄。瘋狂!

外行看熱鬧。《香港四徑》的終點是梅窩的綠色郵筒,不知就裏的旁人,會奇怪所有人對着一個郵筒歡騰。參與或見證的,就明白來到眼前那個綠色的東西,多麼的得來不易。

為何攞苦嚟辛?一個參加者說:「把不可能成為可能。」我跑故我在,《香港四徑大步走》,是近年看過生存意欲最強,混合大量血與淚,一齣強大的香港電影。

洋酒廣告話事解:「香港幾好都有,點捨得走?」看完《香港四徑》,又係嘅……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相關字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