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年將盡,正宜漫卷詩書,檢點芸編,不知讀者心頭擱住的又是哪部好書?今年最後一期「星期日文學」版請來8位不同背景的作家,各自推薦一本2024年出版的心水文學作品,與讀者一同開卷,跨年度歲。
《觀火》
作者:蘇朗欣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年月:2024年5月
要數本年的文學出版,有兩本調性與書名意象皆相似,且同為香港90後年輕作家的短篇小說集,皆在書寫香港近年社會狀况。一本是李昭駿的《遠方的爆炸聲》;一本是蘇朗欣於年中在台出版的《觀火》,書名兩兩對照——隔岸遠遠,傳來的火紅激盪,是一種餘音裊然,還是爆烈燒灼終將燃身?
「對照」作為關鍵詞,也可放諸《觀火》,小說人物儼如鏡像:一個是一往無前的投入者;一個唯唯諾諾,對社會狀况不(敢/願/能)涉足太多,抱持不抗拒也不支持態度。兩者常有大量對話,以描摹各種複雜處境,如離港赴台的少年、將要移民的中年、將要失業的青年等。這些身影切換於不同時間、年齡、階級、環境中。然而因角色調度的不一,折射出來的構圖、景深、聚焦也不一。
朗欣筆調清冷抽離,卻如雪裏藏着微熱的餘燼,待冰水融去,淡然露出一撮火光。其筆下「毫不特別」的人們活得如此稀鬆平常,直教人不忍且難以評斷,因為那很可能就是每個人身邊的「你」、「我」、「他」。
如今,當我們說「香港」,到底有多少種「香港」?光譜的擺度,正是文學曖昧、殘酷且溫柔的包納。正如我們都無法寫出對方的作品(如果可以,那是值得堪虞的事),每個寫作者思考的調度、觀照、距離,冷與熱,靜與怒,焦與距,都是美學與關注的體現。
文˙梁莉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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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與不確定的牆》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年月:2024年11月
村上春樹喜歡的作家石黑一雄曾經說過,「我的主題在不同的書中變化不大,只是表面有所不同。我傾向於反覆寫同一本書」。他這樣一說,彷彿揭露了小說家的秘密。絕大部分小說家寫來寫去,都是訴說同一命題,僅是在核心的皮囊上披上新衣。
以此話形容村上春樹的作品實在貼近,也無比精準。以往他就是反覆重訪同一個主題。在《城與不確定的牆》(下稱《城》)中,重訪則更為強烈。《城》的故事的世界觀及基本邏輯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酷似。被高牆圍着的城僅容許把拋棄影子的人才能踏進牆內。在《城》中的「我」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我」同樣地為了進城而放棄了影子。不同的是,在新書中,「我」是為了進城尋找真正的「她」,一個「我」在年少時愛上的女孩子。當年,尚是16歲的「她」告訴「我」,存在眼前的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一個「影子」。故事從城外走進城內,又從城內走出城外。從城走出來的「我」當上了圖書館館長,情節又令人聯想到《海邊的卡夫卡》及《刺殺騎士團長》等關於生死、本體與靈魂的探究。之於我這樣一名忠實讀者,閱讀集大成style的《城》,竟有點閱讀偵探小說的樂趣,不斷地從村上春樹築建的奇幻迷宮中尋找線索。
文˙林三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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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bital
作者:薩曼莎.哈維
出版社:Vintage(國際版)
出版年月:2023年11月初版
2024年11月國際版
英國作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的新作《軌道》(Orbital)是一部非常「當代」的小說,這並非因為它以太空科技為題,而是書中論及了一個直面當代人類景况的主題。
小說薄而輕省,講述6名太空人在太空站內一天的生活,卻各有在地表上的記憶和牽掛。書中捕捉了一種嶄新的現實主義視角:身體遠離地表,困於密封的太空站裏,但精神卻從未擺脫地球引力。只有在太空科技史無前例地發達的當代,人類才能以「地球引力」作為參考點,反思人類在當代的存在。這一參考點超越國族,而直達全球人類,同時又是個人而私密、直面當代人類生活。
哈維創作《軌道》時,正值疫症時期,她憑此小說奪得今屆英語文學最高榮譽之一的布克獎,儼然說明了這樣的一種視角,正要獲得文學評論者所青睞:全球政治正面臨民族主義和本土主義捲土重來的挑戰,「全球」(global)與「全人類」(humanity)的當代價值勢將被重新估計;而《軌道》的重估方法,就是「從太空觀地球」。
文˙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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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見》
作者: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
譯者:葉淑吟
出版社:皇冠文化
出版年月:2024年3月
又一次美好的遺囑背叛事件。馬奎斯生前最後撰寫的小說,因為患上腦退化沒有敲定終稿,還說這沒有價值。過了許多年,馬奎斯後人認為《八月見》有其獨特魅力,決定出版,交由讀者判斷。
感恩這背叛,我們可以窺見大師晚年念茲在茲的,仍然是愛情詭異多變的面貌。主角安娜每年8月獨個前往神秘小島拜祭母親。一晚,安娜在酒店意外邂逅魅力男子,發生了一夜情。她的初戀就是她的老公。為此,她有點措手不及。馬奎斯說:「一個人同時可以愛很多人,也承受一樣的痛苦,而不背叛任何一個人。」馬奎斯人生最後兩部小說,一部從男性角度出發(《苦妓回憶錄》),揭示男性面對承諾的懦弱。《八月見》則從女性出發,戳中婚姻中不方便的真相。故事到最後,驚喜又感動地得見女性秘密共同體。膽小者勿看,尤其是有厭女傾向的。
2024年我看了兩部作品,覺得十分接近愛情的真象。一部是動畫《汪汪夢裡人》(Robot Dreams),另一本就是小說《八月見》。愛情就是長這樣子。你不滿意嗎?很抱歉,這可不總是你能決定的。
文˙甄拔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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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石敲響潮音》
作者:孔銘隆
出版社:匯智出版
出版年月:2024年6月
90後年輕作者孔銘隆首部詩集《海石敲響潮音》全書分為6輯,寫親人、寫家庭、寫城市、寫教學、寫感悟,作品大都取材、植根於作者的經歷和生活。敘事、詠物或種種自省,都別具厚度、密度和深度。
與其說這批作品是作者的成長紀錄,不如說是作者的「改變」紀錄。改變,結果不一定走向成熟;成長,卻總包含「走向成熟,擺脫稚嫩」的意思。我們在詩集中可以讀到身分的改變、想法的改變、評價的改變、感情的改變、角度的改變—— 一如顏色的改變,與對錯相關的判斷無涉。作品中的種種「改變」,往往通過「對比」得以呈現:今昔、大小、軟硬、新舊、濃淡、動靜……
現職教師的作者在詩集的〈後記〉中說:「在這一個場域,我能察覺到學生的痛苦,但我又不得不依從僵化的教條。」讀者能在詩集的第6輯讀到作者淘取自教學生涯的種種真實片段與具體反思:「一些成長的意象/像背誦過的課文/散失在教師的批改紅字,抄寫改正」(〈樹木〉)。作者既是當局者又是旁觀者,切入角度既主觀又抽離。
文˙朱少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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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的植物》
作者:李潔珂
譯者:呂奕欣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年月:2024年9月
最初,翻開此書,不因「離散」二字,反是好奇「原生」,到底如何才稱得上是原生植物?而此書14篇散文,打破了我們對植物根深不動的想像,往往因偶然、戰火、天災、政治、經濟的原因,自願或被強行移位、流離。作者承接了Anna Lowenhaupt Tsing在《末日松茸》說及的「覺察藝術」,從細微處,找出人類及生物系統共生的可能及互相影響的線索,加上作者父親是威爾斯人、母親是台灣人,在加拿大成長,後在柏林、劍橋工作,個人對邊界、歸屬的反思、家庭回憶,絲絲點點地交織在自然科學、文化歷史的知識地圖上,增加情感維度、性別視角,如世界不討論款待的話,龍鬚草「成為世界公民物種,是什麼意思?」、如芒果的移動就是一頁頁殖民史,又常被比喻為豐滿的胸部,但甜蜜蜜的滋味同時成為離散各地族群的共同記憶。又如17及18世紀歐洲女性只可研究「有禮貌」的植物,海藻沒有炫目花朵,蔚為風潮,但這些女科學家跟海藻一樣,雖有成就,能見度卻極低。今天,科學家會善用海藻藏在纖維的數據,如海底深處的養分或污染的資料,去繪製未來海洋的狀况。離散植物,以瑰麗多樣的生存策略及意志給我們看見,世事崩裂後,活下去就是意義。
文˙俞若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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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痛紀事》
作者:鄧紹光
出版社:印象文字
出版年月:2024年7月
2024年出版的文學好書很多,我為其中幾本寫了序言。在浩瀚書海裏,要找到一本真正打動心靈的書,並不容易,而《傷痛紀事:與失去共存的日子,在終末期盼之下》是個例外。
《傷痛紀事》的作者是鄧紹光,他是香港浸信會神學院教授,資深文字及神學工作者。他於2019年失去了妻子,他們結婚已經31年了。從這本書中,我感受到了作者的真誠坦率,他透過文字面對和反思了自己30年來的經歷、人際關係、失落、創傷、悲愴和孤獨,還有與他人同在的意義。真誠是散文寫作非常重要的核心價值,我認為《傷痛紀事》就是一個上佳的例子,而作者從他的思想和信仰中,找到了安慰和盼望。經歷生命和生活的破裂和解體以後,他走出了自己的世界,雖然路途漫長。
從《破.地獄》和這幾年的一些香港電影中,我們觀察到生離死別和傷痕的情感結構,在這本書中,我們可能會發現類似的核心主題。生和死、自由與不自由是我們無法擺脫的生活負荷,但從別人的真實故事中,我們可從不同的角度思考,得到更深刻的理解。因為,我們總需要面對。
文˙鄭政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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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差》
作者:郭梓祺
出版社:藝鵠
出版年月:2024年12月
《時差》是郭梓祺說文學在愛爾蘭的故事。愛爾蘭對香港人來說不應陌生:蕭伯納、王爾德以至James Joyce;認識來自愛爾蘭家鄉的神父、修女;歐洲史料都有提述愛爾蘭與英格蘭之間的連年政治、宗教鬥爭,只是大家都沒有足夠興趣把這些碎片串連在一起,沒有看到連成整體那原來是個五味紛陳的動人故事——直至《時差》:2022年,醉心Ulysses和Samuel Beckett的郭梓祺收拾行裝到愛爾蘭修讀碩士,走進現場,超越時空,將一切連結起來,交織成圖畫故事,向香港人報道。
《時差》帶你認識到你已熟悉和你未曾認識的愛爾蘭作家、詩人、文化人原來在一個緊湊的時空出入彼此的生命,讓你體驗那個時代的激烈為自由鬥爭原來是他們文學創作的襁褓,回首看Yeats, Easter 1916,你即時感到詩句的深沉(頁125)。當年你對愛爾蘭的命運提不起興趣,如今也變得關注,因為時差,因為過去幾年香港的經歷令你對那段遠處的過去產生共鳴。
《時差》送給讀者的資料異常豐富,而且閒閒道出,讓人容易吸收。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他描述他在愛爾蘭的即興旅遊:訪燈塔,走上海邊長堤,「風大得把話都吹落海」(頁181);訪偏遠人稀的阿倫群島:晚上大風雨黑暗中到埗,早上陽光燦爛,見矮石牆處處:石灰岩,村民一片片堆疊成矮牆,「爬滿黃綠苔痕,中間沒灰泥黏合,只靠代代相傳的堆疊手藝,便能屹立在風雨中」(頁72)。荒涼的浪漫是真正的愛爾蘭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