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興趣如果可以堅持六十年,那想必是真愛。畫家朱興華自1960年代開始畫畫,創作既是興趣也是日常。從早年任職精神科護士,畫出患者百般神態,到退休後描繪香港街景、生活趣事,不變的是他以簡樸畫風,坦誠記錄生活帶來的觸動。如今將近九旬,但只要有筆有紙,朱爺仍然在畫。
赴英讀護士 埋首美術館
「我每一幅畫就是我的日記」,朱興華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所有畫作,由六十年代開始到死那天,就是我的傳記」。藝術家最怕靈感枯竭,但朱爺畫了幾十年也沒問題,原來有秘訣:「生活要豐富喎,死咕咕咁,你無材料畫。」回首他的一生,難言經歷過什麼大風浪,卻擅長尋找平凡生活的趣味。
1950年,15歲的他中二輟學從廣東新會來港,做過燈泡公司、先施百貨的散工,工作最久又最難忘是早已拆卸的皇后戲院。皇后戲院當時只上映「西片」,朱興華最初負責帶位,一套電影「睇足一個禮拜」。電影教他英文,還替他想了Tony這個英文名。「Tony Curtis(1950年代美國著名演員)出晒名啦」,朱興華(Tony)笑說:「靚仔呀嘛。」
他為前途打算,早上到灣仔新法英文專修學校(現新法書院)讀英文,下午徒步到中環皇后戲院開工至深夜,再在戲院留宿。雖然要為生活奔波,但朱爺評價1960年代那段日子「生活好安定」。年輕小伙子未有停下腳步,由於學歷不足以入讀香港的護理課程,他決定孤身一人赴英,接受護士訓練。他提着藤箱由海運碼頭出發,經過逾一個月的船程,終於抵達倫敦維多利亞車站。
「包食包住」的校園生活,使他總算有空發展興趣。每逢假日他埋首英國國家美術館,觀賞由梵高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等名家之作,把心儀作品一一描摹。寫生只是其中一部分,美術館更讓他感受到畫家的偉大,對藝術的極致投入,「一世人由頭畫到尾,由生畫到死」。他拿着畫筆自學,卻非無師自通,所有大畫家均為其師。
從興趣出發 借畫傳遞情感
明明此前不曾畫畫,興趣是怎樣出現?朱興華追溯童年,憶述中日戰爭期間,家鄉新會有許多房屋被炸毁。頹垣敗瓦之中,他與其他小孩找樂子,拾起較大而完整的磚頭、瓦片,像刻圖章般刻上「金玉滿堂」等字句。說到這裏,朱爺突然轉了話題,念及一眾年輕藝術家,「如果想做畫家,第一你要對畫畫有興趣」。乍聽是常識,但他的意思是畫家必須以興趣出發,而不是他人的期望。
朱興華「畫癡」的程度,連其時護士學校的校長也知悉,便建議他進修精神科。精神科護士與畫家,兩個身分看似風馬牛不相及,校長卻看出互惠互利的一面。他引述校長所言:「你要有內涵有感情,有悲有喜。每件事都是有內有外……你畫畫有外殼、無感情是無用的,讀精神科啦!」藝術作品精妙在於,表層的形與色之外,還埋藏着創作者想表達的情感、信息。「不懂內涵的人畫一幅新娘結婚,會畫到好似,咁就無乜癮」,朱興華以其畫作《新娘最開心》(1986)為例,上方的花不只為美觀,背後有他想表達的情感,「畫得真係好滿意,而且又好靚,好開心」。
用色獨特 不追求寫實
朱爺的作品大多啟發自現實生活,卻非全然寫實,獨特的用色是一大特點。畫廊漢雅軒正舉行他的個展,其中一幅牆懸掛一系列市井生活作品。《上下天橋》(2018)明顯取材自香港的天橋與高樓大廈,人來人往的景象在現實中頗常見,但朱興華加入了自身視角,「(天橋上的人)好像在做戲,好像有個舞台」。天橋「舞台」上的人裝束鮮艷,各有表情,但台下的人則是灰白色的,以炭筆描繪。創作此作時,他形容自己身兼導演、編劇,為舞台裝修、設計燈飾,「顏色任我用,我喜歡藍就藍,紅就紅」。如果人生重來,他說第一還是要當畫家,第二想當個演員。朱爺常年指導畫中人物演出,真人演技不知如何?
朱興華曾接受專業護理訓練,直言要繪畫人物肢體不成問題;至於用色,他從來不追求寫實,曾說過選色是由感覺驅使,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即使是戶外寫生,他也不喜歡在畫紙上複製美景,着重加入獨有思考。米可煲粥又可煮飯,他以此比喻,「如果照足佢,咁咪無咗自己?」素描(Sketch)有別於單純拍照記錄,須預留空間讓自己參與。
畫作如人 童真幽默
有人形容朱爺的創作富有童真,他視之為讚賞,「因為童真是最真實,小朋友不懂說謊,肚餓便叫喊要食物」。對他來說,童真即是沒有「作狀」,清心直說,「不過我是用畫(說)」。觀乎其作品,的確可看出畫家的誠實。他在超市購物單據背後,畫下家中兩盆混種蜻蝶(《嘩!混種蜻蝶真美麗》;2023);從電視上看過《美國達人秀》精彩演出,便以《天涯歌女》系列(2023)表達讚歎。結合寫實及聯想的風格,《雲石婆婆》(2023)則取材自花園的雲石地板,幾塊碎石拼湊出婆婆的外形。
生活有悲有喜,疫情有段日子家中沒有外傭,朱興華要獨力照顧患長期病的妻子,在畫紙上訴說「份工係三更制」、「有苦自己知」、「睇住個鐘做人」等字句。事過境遷他再回顧作品,其實想借幽默詞句,詮釋本來不太「過癮」的煮飯、洗碗瑣事,「我用這幅畫來表達,很樂意做這些,沒有覺得苦」。如果你可從作品看到一絲幽默,大抵因為朱爺本身也是這樣看世界,「生活就是這樣,說些東西帶來歡樂」。這個老少年笑了笑,「我個人就曳啲」。
作品以精神病患為題
朱興華畫家生涯多產,其中最為人所知莫過於一系列以精神病患為題的作品。即使退休多年,他仍心繫病友,希望藉這次個展傳遞正面信息,減少誤解與歧視,「就算一幅畫都賣不出,我都已經賺了,得到報酬」。從他不同的作品,可看出精神病患的特性各異,例如活在自己世界的精神分裂症、整天動也不動的抑鬱症病人。他曾在青山醫院工作多年,每天觀察病人在花園中來來往往,對他們的姿態瞭如指掌,「就像能默書,不用叫他坐在面前讓我畫」。他一直當病人是「老友」,強調精神病患者只要獲妥善治療、社會接納,可在安定的狀態融入社會。
熱中參與生活 收集題材
朱爺喜歡畫人,筆下人物平凡,但總像戲劇角色般,彷佛有自己的生命。被問到早期作品以精神病患為題材,與後期記錄日常的作品有否分別,朱爺淡然答說:「都是跟隨生活,生活碰上什麼便是什麼。」他透露每天睡前一兩小時,腦袋便會恍似機器開動,「那天所見的,其中突出的、我喜歡的(景象)就會走出來」。然後他會構思如何畫,好好睡一覺後翌日落筆,一般很快便完成作品。「這些就是我的情趣」,朱爺說生活要豐富一點,才可多多吸收。「熱中參與生活,咁咪大把題材。」
以前他會從旅行中汲取靈感,有次與妻子去歐洲十天遊,被首次到訪的威尼斯吸引,竟讓太太先回港,自己多待一周畫畫;又曾在法國巴黎留下足迹,描繪與香港截然不同的浪漫面貌。他想像過未來離開久居的香港往外地生活,獲取新題材,但最大記掛始終是患病的妻子,相信這願望不易達成。
訪問當天將近90歲的朱興華孤身赴會,步姿仍然爽朗。然而歲月大抵是公平的,朱爺近年聽力視力都差了,與人交談最好戴上助聽器。所幸的是,賴以繪畫的雙手仍未見顫抖。
來漢雅軒訪問途中,他發現葵興港鐵站出口有個小花園,便從旁邊外賣店買了些糕點,坐下來吃。「難得有時間,我又好在帶了支原子筆」,他把四周景象素描下來,說不定日後會以此作畫。何謂熱中參與生活?不一定要經歷人生高低、遊歷世間僅有的美景,平凡過活也可以過得很有趣。朱興華一生不只練成巧手,還有對生活「小確幸」的慧眼。
展覽「朱爺九十生日快樂!」
日期:即日起至3月1日
時間:上午10:00至晚上18:30(星期日休息)
地點:葵涌工業街17-21號美安工業大廈2樓漢雅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