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從娛樂至上到討論公共 新品味政權 觀影轉向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02日

【明報專訊】《哪吒之魔童鬧海》(《哪吒2》)強勢降臨,《看我今天怎麽說》縱使戴着金馬獎光環,在港票房至今仍相對失色。近年數套香港電影大賣,票房未必高的作品亦引起廣泛討論,影壇似乎吹着一股新風氣。文化評論人、作家李照興新書《等到下一代——香港流行文化與身分認同史備忘 1970s-2000s》出版,剛好提出「品味政權」的概念——每代人會建立一套對流行文化的審美觀,直至下一個品味政權將其推翻。要展望未來,先要識別過往香港流行文化的成功DNA。

「第二代香港人」

讓70年代粵語歌興起

試想像在外國留學,來自全球各地的同學圍成一圈,輪流唱一首最代表自己家鄉的歌。有人會唱國歌,有人會選擇具民族特色的歌曲,那你會用什麼歌代表香港?李照興指出,在1970年代至90年代回歸前,香港年輕人不可能會選擇God Save the Queen,也不見得懂唱《義勇軍進行曲》,官方論述缺席之下,「香港強勢的流行文化就出現了」。他聽很多70至80年代出外留學的師兄說過,他們會選唱許冠傑的《鐵塔凌雲》,歌詞沒有提及香港,卻表達了遊子遊遍四方,最後自覺漁港最好。「檀島灘岸點點燐光//豈能及漁燈在彼邦?」

李照興以此例說明,流行文化如何有助塑造、強化香港人的身分認同。而過去所謂的香港流行文化黃金盛世,由70年代至90年代達至頂峰,同時是討論香港身分意識的高峰期。新書《等到下一代》追溯「香港大流行」的成功DNA,李照興亦刻意加入社會背景,「要將整個歷史脈絡、社會進程都放進去,有這個社會基因才會出現到那些流行文化」。

1970年代,香港流行文化開始獨當一面,自我身分開始覺醒,備忘由此說起。1972年李小龍的《猛龍過江》、《精武門》轟動全球影壇,雖然電影並未突出香港根源,很多外國觀眾只當作中華文化的象徵,但至少塑造了他們對香港電影的印象。同一年許冠文、許冠傑創作《鐵塔凌雲》的前身《就此模樣》,後來有些人認定這首歌是粵語流行曲的始祖。

唱粵語歌表身分認同

為何是1970年代?李照興對照歷史,當年香港傳媒及文化工業發展飛快,一群50年代在香港出生、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陸續進入本地各個媒體。這群也是呂大樂香港四代人框架所述的「第二代香港人」,他們日常使用粵語,以他們理解的粵語文化、香港文化進行創作。譬如其時社會偏好國語、英語流行歌曲,分水嶺出現在1978年徐小鳳專輯《風雨同路》、翌年陳百強的First Love(包括成名曲《眼淚為你流》),收錄國語歌、英文歌以外,兩專輯的曲目均有一半為粵語歌。李照興想像當時製作團隊的考慮:「聽眾對於粵語歌嘅需求好大喎,會唔會整個社會都有所改變,不如我們又試一吓唱粵語?」

由過渡期的「半粵語」專輯,到後來一線歌手也轉型,紛紛唱粵語歌。李照興認為這是「品味政權」改朝換代,橫跨流行音樂的製作班底、消費群眾的口味均有改變,兩者互動而成的結果?

「品味政權」是李照興套用哲學家傅柯提出的「真理政權」概念,每個時代的人會界定哪些文化是好或具普及共嗚,隨客觀情況變遷、同代人淡出,另一個品味政權會崛起,甚至推翻現有政權,重新定義主流審美,周而復始。上述1970年代末粵語流行曲成為新一個品味政權,由此延伸,香港的流行文化不斷出現品味政權交替,「例如2010年代那一期,很明顯新一批品味政權的人出現,製造新作品更加訴諸本土、訴諸生活的共情,而不是以前的『四大天王』那種高高在上的大明星,星光熠熠地娛樂你」。

「咁都得?!」精神 助香港電影輸出國際

從香港電影現象來說,李照興把1972年至2022年前後劃分成5個階段。港產片曾經有能力輸出國際,成為外國人認識香港的窗口。李照興歸納香港電影的特色為「咁都得?!」精神,即天馬行空、無邊界。他強調寫法要保留問號和感嘆號,前者是疑問,「嘩你咁搞得唔得㗎?」後者是表達欣賞:「咁拍都得?」這是他書中的小巧思,執意使用香港語境才明白的描述。

這種「咁都得?!」精神,長久以來吸引香港以至國際觀眾,成功DNA有否遺傳至今?李照興覺得有,例如《破地獄》當中仿照《毒舌大狀》,黃子華演出一段法庭結案陳詞式的獨白,明明不可能在殯儀館發生。「我們作為觀眾又會覺得整件事接受到,唔會太突兀, 因為我們習慣到呢啲『咁都得?!』嘅嘢。」

2003年「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使兩地合拍片湧現,但近年在內地票房未見佳績,表現甚至愈來愈差。李照興指,內地近年積極發展自身的娛樂圈(內娛),觀眾口味有所轉變,港產片不再吃香。《哪吒2》大賣關鍵之一,是它的動畫技術,以及在國際票房的突出表現正好呼應國情,即內地民眾對於建立文化自信的需要。

據香港票房有限公司數據,《哪吒2》打破華語電影在香港的開畫票房紀錄,是第二位《色,戒 》(2007) 的兩倍有多。是否代表香港觀眾的口味也有改變?李照興認為,《哪吒2》是一個有趣的新案例,鋪天蓋地的宣傳手法、動員觀眾均是前所未見。這現象會否成為新常態,對於香港的影視市場的影響仍有待觀察。

戲院成新的公共空間

早前香港賀歲片票房表現差強人意,又掀起一輪對於「香港電影已死」的討論。李照興這樣看:「我經常說,生和死看你定義是什麼。如果用票房去定生死,咁就死梗啦,(一套)得幾千萬票房梗係死啦。」香港票房有限公司今年初公布去年本地票房數據,香港電影自2004年起首次高於荷李活電影。港澳票房表現最佳的香港電影《破.地獄》錄得1.53億元,第二位《九龍城寨之圍城》則收近1.13億元票房。然而再往下數,第三位《焚城》和第四位《飯戲攻心 2》只有4千萬元上下。縱觀港產片首十位票房總計,《破.地獄》和《九龍城寨之圍城》強勢佔據逾五成半票房收入。

李照興不會自欺欺人,港產片票房的確難言樂觀。但可以肯定的是,香港觀眾的觀影品味有明顯的轉向。從以前娛樂至上,追求惹人發笑的誇張情節、大明星排場、華麗的動作場面;到近年的「四字電影」,大多着墨社會事件、關注小眾群體,觀眾更想藉香港電影討論公共議題。李照興觀察到,有些觀眾在謝票場分享個人經歷與看法,例如看《破地獄》會聯想起親人離世,看《九龍城寨之圍城》也不僅是與打鬥場面產生共鳴,更多是受背後寓意所觸動。「今時今日入戲院,人們要爭取一種情緒的共鳴, 爭取一種不吐不快的那種發聲。」

社會新常態下,戲院成為新的公共空間,滿足觀眾對於討論、表達的渴求。百老匯電影中心向來是電影愛好者的聚腳點,散場偷聽到其他觀眾「好有point」的映後感也不足為奇;影評人李照興近年卻有新發現,笑言「𠵱家街頭巷尾阿嬸阿叔睇完,見地都係影評人見地嚟㗎」。香港電影死了嗎?從電影創意、觀眾互動這標準來說,李照興是樂觀的,「它不但沒有死,其實我覺得是比往日更加有生命力」。有人批評近年港產片大多寫實,少了單純的愛情電影或類型片。李照興直言香港電影缺乏多元片種,工業生態的確不健康,無奈業界受預算限制,亦可能出於想拍些自己有共鳴的題材。

等到(賭)下一代?

李照興這本新書取名「等到下一代」,到底是樂觀還是悲觀的期許?書名讓人想起黃偉文填詞的《囍帖街》:「等不到下一代是嗎?」李照興改了改,再次巧妙地發揮廣東話精髓。「等到(粵音:到達的到)下一代」意指等候着,直至下一代來臨;但「等到(粵音:賭)下一代」便樂觀得多,我們已等到下一代的出現。一種寫法,兩種解讀,合起來看是對未來的一種曖昧、不確定,卻不失筆者的希望。廣東話這種靈活鬼馬,李照興很喜歡,同時讓人不禁吐出一句:「咁都得?!」

《等到下一代》並非歷史書,李照興稱之為備忘,記錄了他不想自己,亦不想大家忘記的香港流行文化進程。書腰恰如其分引述電影《東邪西毒》名言:「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在等待或等到的這刻,李照興這本備忘既回首歷史,亦為未來投下一點希望。「趁我們還記得。香港莫失,流行莫忘。」

文˙ 朱令筠

{ 圖 } 資料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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