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現代粗獷死硬派——Nicolas Grospierre 22年攝影執迷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09日

【明報專訊】上月底,收到波蘭攝影師朋友Nicolas Grospierre發來電郵告知,他的現代主義建築攝影檔案終於有動靜:modernforms.online。自2002年開始持續拍攝現代主義和粗獷派建築,不知不覺已積存數千張相片。網站暫時只有200多張,主要來自其2016年出版的結集《現代主義體現記——二十世紀建築主觀圖鑑》(Modern Forms: A Subjective Atlas of 20th -Architecture,Prestel Publishing)和2021年延伸版。

之後,他會陸續上傳,包括還未整理的菲林底片。

22年前Nicolas的地球建築之旅如何出發?話說一趟波羅的海三國——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之行,偶然被路邊巴士站所觸動(觸發啟動)——純粹石屎的簡約設計、古怪形狀塗抹鮮亮色調。拍攝完一個系列之後,Nicolas開始認真研究前「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簡稱蘇聯的社會主義建築。翻書揭頁之外,就是身體力行,無論去到地球哪個角落,總是「着魔」地拍攝,但從不刻意規劃,寧願與時代交錯偶遇。由前東歐到歐美、中東到北非,2019年疫情爆發以前,完成五洲去到東南亞的泰國越南,(就是沒有來過香港),沒野心的企圖卻覆蓋了(跨越)時代的建築物:由1920至1989,無名與知名,譬如Oscar Niemeyer 1962年在黎巴嫩的黎波里開始動工、向世界展示的大型展場,包括實驗劇院、太空館、消防局等建築群,1975年因內戰停工,未完成建築殘餘充當敘利亞軍哨站;在當地商會宣布改建為迪士尼式主題公園後,作為人類現代化進程和野心見證的廢墟,被納入地球瀕危遺址。大師之外,更多是攝影師找不出名字的無名建設者,由1929年經濟大蕭條落成的紐約「曼克頓信託銀行」到黑山共和國南斯拉夫時期「革命之家」。

觀眾/讀者只能看見現代主義美學對稱平衡façades,如果沒有閱讀這位在巴黎和倫敦讀社會學及政治科學的「攝影社會學人」所寫的相片說明,根本不會為意「門面」背後的複雜時空,曾幾何時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大小故事情節。一如結集,網站抽空地緣和時代背景,摒棄不斷變易的功能歸納,以更抽象的形狀作分類:拱、圓、穹、橢、格子……拋物、尖頭、多邊、長方、塔、梯、Z,一個形態流向另一個,繞過一圈回歸原初。

石屎工程盛宴

Nicolas最詭異的記憶,要算2004年在立陶宛旅行時碰見溫泉城的浴療院。「看來就像Antoni Gaudí與Albert Speer的結晶,但是全部用石屎建造,水塔身上恍似生長着如莖根的石屎絲帶。」超現實龐然巨物,由夫妻檔藝術家Aušra Šilinskienė和Romualdas Šilinskas(Romualdas曾師從達利和夏加爾)設計,建於1976至1981年,使用不足20年便關閉。在攝影師到訪廢墟建築兩年後,水塔和部分建築被拆除,浴療院最終改裝成有假棕櫚樹的水上樂園。

2005年我在《號外》工作時,與同事為公司另一份雜誌《新視線》籌備50頁的波蘭封面專題。在物色當地攝影師時,正正被Nicolas命名Hydroklinika的水療院作品所震懾,就邀請他跟我們上路,兩星期走訪華沙、克拉科夫、格但斯克。1975年生於日內瓦,法國父親波蘭母親,Nicolas 1999年才定居華沙,幾年間拍攝了「蘇共時期」遺留下來的波蘭公屋和Milk Bars系列。當時我如是解讀:未真正經歷過共產生活之辛酸,因而對社會主義建築美學有莫名「眷戀」。今日,Nicolas的網站,以「石屎工程盛宴」和「蘇維埃粗獷主義精髓」來形容已經消失的浴療院。

粗獷主義的「呼召」,復興或復仇,都不過是近十年八載之事,廿年前,我倆根本不曉得什麼粗獷不粗獷。有藝評人寫:「在粗獷派一詞成為時尚熱話之前,Nicolas早已持續拍攝粗獷建築了。」攝影師自己,無論在實體、理念或意識形態上,如何定義或辨識所謂的現代主義和粗獷主義建築?「對我來說,粗獷主義,是現代主義在形式以至技術上的延續,所有粗獷建築都屬現代主義建築。因此,我對現代主義的分析,特別是關乎社會性及意識形態的解讀,同樣適用於粗獷派。」當攝影師翻看過去廿年的紀錄時發現,令他着迷的粗獷建築,基本上都是社會性的——建築物的出現是為了產生公共空間。「我指的是,城市中的空間,讓市民自由活動,不涉任何商業考量。可以讓公共生活開展的空間,譬如學校、圖書館、大會堂、合作社、體育設施等,當然,還有大型屋邨。這個範疇的建築,不用考慮商業利益和投資回報,這是今日當代建築所丟失的。」

「現代」倒塌淪為廢墟

當初,Nicolas對現代主義/粗獷主義的執迷,是因為曾幾何時,它們確實是Progress人類進步理念——Progress的體現(譬如公共建築的火車站),即是仍然相信明天會更好。可惜「哎吔」一聲,理想幻滅,「進步」失敗。高貴情操留下的廢墟殘骸,在意識形態和美學上仍觸動他。「我的作品,可視為對現代主義的某種批判,或爭論,企圖展示到底哪裏出錯。」難過的是,近年地球上下反轉,讓攝影師終肯直面他所拍攝façades背後的暗黑、殘酷與暴力,現代主義,也是一種建築殖民,甚或讓人聯想起極權主義。Nicolas這個「觸痛點」,可歸因於2022年出版的攝影集A House for Culture,2012至2015年間他拍攝相距5000公里的「集體農場」——波羅的海前蘇聯Kolkhoz與以色列Kibbutz,並置兩種共產建築生活模式,去年在波蘭建築學院展出。Nicolas寫了一篇與現代主義道別的〈幻滅〉後宣言,不想自己的影像紀錄淪為普京和內塔尼亞胡的幫兇,「客觀凝視」不再天真。「今日,我們不再盲目相信。我們對未來,充滿疑惑、恐慌、不信任。現代主義及其落空,讓我痛苦地醒覺其兩難悖論。」Nicolas將立陶宛浴療院,比作加泰隆尼亞建築師Antoni Gaudí與希特勒納粹建築師Albert Speer,照見façades的一體兩面:創造與毁滅。信念崩潰之後,信念的體現——建築物,有多少已被摧毁,特別是衝突現場?這正是Nicolas整理上載攝影檔案庫的緣由。攝影社會學人的紀錄性與概念式影像裝置,其實同時並行。2008年,他與另一藝術家合作代表國家館,獲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金獅獎,主題是「波蘭旅館。建築物今生來世」(Hotel Polonia. The Afterlife of Buildings)。他的最新裝置作品,關乎AI老祖宗。

華沙《十誡》與香港公屋

2007年倫敦,我在位處百年古蹟學校的建築事務所總部訪問Zaha Hadid。不知怎的她說到,「大家時常將失敗的城市發展歸咎於建築師」。她以上世紀60年代,因戰後需要急速興建的大量民居為例,「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趕建,一是讓人民流落街頭。因此,建築師,需要很大的勇氣。」那時不曉得Hadid指的應該就是粗獷派,當然也不會聯想到英國粗獷派與香港繼承的關係,包括我們所住的公屋。

Housing作為共通語言,英國公營房屋,為戰後重建;香港公屋,始於難民時代;而Nicolas拍攝東耶路撒冷蜂巢式政府房屋Ramot Polin,卻是以色列在「六日戰爭」後作為新佔領土地的標記。由以色列、西班牙、法國、黑山、俄羅斯、波蘭,拍攝過不同家國的屋邨,Nicolas說,這些大型建築群,就是扁平人工大山,讓人感覺渺小脆弱;觸動他的正是脆弱而非強大,重複主題下每格露台窗口顯現住戶個體的自主變奏。廿年前,香港與波蘭的關鍵連結,就是屋邨,奇斯洛夫斯基《十誡》的屋邨。Nicolas為我們在現實版的華沙屋邨Inflancka訪問《十誡》編劇Krzysztof Piesiewicz,本身是律師的Piesiewicz談及家人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並指出現在有些導演喜歡借災難讓觀眾感受電影的震撼。

《粗獷派建築師》,正是粗略地以László Tóth逃出納粹大屠殺作序曲。影帝飾演的主角其實沒有真實原型,導演聲稱參考的幾位猶太裔建築大師,在納粹上台前已移居美國。更大問題是,結尾前出乎意料的「創傷」後遺,如果並非出自事實,個人認為就是對建築師群體的極度侮辱,電影拍得如何精美也沒法原諒,因此不無質疑拍攝「粗獷派」的動機有多真假?認同香港建築師學會朋友Allen Poon出的帖文:電影其實叫The Modernist也沒問題。Nicolas的死硬現代派。

■答:Nicolas Grospierre

在巴黎政治學院和倫敦政經學院讀畢社會學和政治科學後,回到母親家鄉,對社會主義建築情有獨鍾,以紀實式攝影探索集體記憶與「希望」;以概念性影像裝置實驗抽象理念的玩味性。

■問:Lo,盧燕珊

長期文字影像雜工。2005年第一次去波蘭遇上當時叫Mikolaj的攝影師。

文˙Lo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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