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保育專家陳輩樂拯救過全球瀕危的長臂猿,助建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保育佬」夢寐以求的成就一一達成。最近兩年多,他毅然放下一切,重投香港保育界,出任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WWF)保育總監。這機遇始於疫情,亦源於他察覺北部都會區發展帶來的保育危與機。遊子回巢,其中一項任務初見成果——集結各路專家,為香港的生物多樣性做一次身體檢查!北都挑戰當前,最受威脅的物種如何捱得過?
10生物多樣性熱點位於北都規劃內
WWF上周聯同香港觀鳥會、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香港戶外生態教育協會及本地學者發布最新研究報告《香港生物多樣性現狀2025》,評估了共886個物種的保育狀况。研究結果敲響警號,逾四分之一被評級的物種正面臨中至高的本地滅絕危機,特別是依賴低地生境的類群,例如濕地鳥類和淡水魚類。
香港上一次進行全面的物種狀況評估已是2002年,那研究是由香港大學生態及生物多樣性學系的教授與學生完成,陳輩樂也有參與其中。後來他主力領導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中國保育部的工作,少了關注香港的保育情况。直至最近幾年,他將工作重心轉移至香港,驚訝發現這20多年間,沒人再進行全面評估。
眾所周知,在香港進行指定工程項目須執行環評程序。陳輩樂了解到,不少顧問公司進行環評時,仍然沿用2002年那份評估,作為本地物種保育情况的參考。他直言當年對物種的評估等級早已不合時宜,舉例香港城鄉變化甚大,「我小時候去新界或者大嶼山,(仍有)很多農地、很多婆婆種菜,現在已經變成丁屋、廢車場或貨櫃場」。有別於顧問公司每次進行環評時,只能做有限的物種調查(一般為一年),《香港生物多樣性現狀2025》報告源於一眾專家更長期的觀察,列出本地受威脅物種,以及牠們依賴的生境。他希望日後不論是環評顧問,還是政府,也不能在土地規劃後才說:「我們沒有資料顯示有這些(物種)喎。」
最受威脅物種置身保護區外私地
專家還識別出27個位於保護區系統以外的生物多樣性熱點,並製成地圖。這些熱點覆蓋的土地面積僅佔香港全境約6%,卻孕育了95%的受威脅物種,故報告建議應避免在熱點進行大規模發展。高達10個熱點落於北部都會區規劃之內,而現時北都發展如火如荼,陳輩樂直言相關研究已經等不及了。現有保護區的範圍難道不足夠嗎?香港有四成土地被劃為郊野公園及特別地區,物種評估證明郊野公園內的動物愈來愈多,保育效果顯著;惟目前最受威脅的物種置身保護區外的低地生境,而這些土地大多私人擁有,面臨土地用途改變、生境退化等危機。
村民參與保育 經濟誘因是關鍵
陳輩樂一語道出香港保育的癥結所在,「私人土地的保育在全世界都是最大的問題,香港這問題也是非常嚴重,因為香港的土地超級無敵貴」。他以前在內地的偏遠山區推動保育,團隊必須為當地村民提供經濟誘因,才能談保育。以海南長臂猿為例,村民昔日頻繁上山採野生靈芝,卻使長臂猿不敢進入森林。團隊於是做足全套,免費送上蜜蜂箱、釀蜜機,甚至是盛載蜂蜜的玻璃瓶,讓村民有另一種收入來源,便不會再上山。陳輩樂亦試過在雲南向村民取地,栽種合適植物吸引雀鳥,而遊客觀鳥收入可歸村民所有。
「其實都是一樣,誘因夠不夠大」,但他無奈道:「只是香港的誘因好貴,土地太貴了,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他唯有盼望政府構想可行機制,使更多村民願意參與保育自己的地方。水口是其中一個生物多樣性熱點,陳輩樂覺得是值得參考的先例,村民分別與WWF及觀鳥會達成協議,願意讓他們推行物種保育工作,「水口村民的保育意識是挺超前的」。其他地方能否仿效?他嘗試理想化,代入地主的想法:「與其丟荒,城市規劃又限制了發展;不如做一下好事,有些收入。」這轉變關鍵在於政府的城市規劃,「(土地)有沒有發展的可能性?有,他們肯定保持不動」。
外國已有可行機制,例如公私營合作、土地信託基金;陳輩樂希望政府下定決心,以各方接受的方案,主動保護及管理重要熱點,「在低地物種已經去到水深火熱的地步時,而且其他地方亦將被開發,就是它無路可逃的了」。
疫情在港「出Field」 發現生態保護舊問題
廿年時光飛逝,陳輩樂由一個不太懂普通話的香港小伙子,變成衣錦還鄉的保育專家。有賴他與團隊的保育工作,全球最珍稀的靈長類動物——海南長臂猿由僅2群共13隻,增至7群共43隻,創近二三十年的歷史新高。他試過守護全球瀕危物種,又曾率領團隊把面積等同半個香港的原始森林,發展成鸚哥嶺自然保護區。「其實這種機會或者成功感,如果你是想做保育,是很難去(遇上)。」
若非一場世界疫症,他大抵繼續每月往返兩地,不曾考慮回港工作。疫情高峰之時,愛出城的香港人轉戰本地景點;陳輩樂難得長時間留港,則多了機會「出Field」,重踏廿年沒去過的自然生境。他千禧年代曾研究防洪工程對香港淡水魚的影響,如今回憶湧上心頭,卻有些使人失望的發現。「那時候說要保護的,到現在也沒有保護,正正就是那些沼澤。」以前踏進沼澤必然會弄濕腳,「現在其實很多地方可以隨便走進去,已經乾涸了」。政府的河道復修工程所費不貲,陳輩樂認同可讓大眾於市區感受大自然,但未必是生態保育的最好選擇。他認為與其分散地復修河道,不如從整個流域的角度考慮,可為濕地雀鳥、魚類、青蛙等物種提供更優質的生境。
舊問題未完全解決,明日大嶼、北部都會區規劃陸續有來,未來的危與機是他想留港的原因之一。「我不覺得我們有能力去抵抗這個發展,而且就算政府不發展,村民慢慢地發展也在蠶食我們覺得很重要的一些生境。」他認為,如果村民把生態價值高的土地丟空,又不讓人進來保護,其實是雙輸的局面。
北都發展地點、次序還可討論
雖然北都勢在必行,但陳輩樂認為發展的地點、先後次序還有討論空間。他重返香港保育界兩年多,覺得相關政府部門更願意與保育界溝通,「我們在這裏理解他們(政府官員)的思路,他們也在理解我們的思路,也在理解生態學」。他覺得互動是良性的,而近日發布的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圖也希望供政府規劃參考,「政府很多時候真的不知道那裏如此重要,或不知道重要得咁重要」。北都規劃已包括建立「三寶樹濕地保育公園」,此外陳輩樂相信,保育現有的生物多樣性熱點開支理應更少,已可讓淡水魚、蜻蜓、蝴蝶等物種受到適當保護。
要爭取村民支持保育,除了最頭痛的金錢誘因,陳輩樂還提到建立信任。他憶述自己早年保育深涌的香港鬥魚,曾指摘村民不應發展,雙方形成對立面。經過20多年,他有了與內地鄉村居民打交道的經驗,明白要建立信任,「讓更多香港的村民,與我們這些『保育佬』,保育文化也好,保育建築、大自然也好——慢慢有溝通,其實(對保育項目)接受程度可能會高一點」。以前他只要與內地村民摸杯底、吃餐飯,做了朋友便容易傾談;但在香港最有效的方法是怎樣,陳輩樂說仍要摸索。
暫時告別「人在野」生活 換種方式參與保育
回港之後,陳輩樂見到的保育狀况不全是負面,譬如他廿年沒去過梅窩,以為會像錦田一樣起了許多丁屋,但原來梅窩仍然好靚。看着白銀鄉那片濕地,他開心之外亦有多份使命感,「原來香港還有這樣的地方 ,(那麼我)更加需要保護」。
在內地、柬埔寨「人在野」的生活告一段落,現在這位保育專家更多是踩着皮鞋,在市區四出開會。訪問這天下着微雨,他不介意冒雨拍照,畢竟往時見怪不怪。受興趣所驅,他每逢周末仍會去「觀鳥」,認真記錄所見鳥類與數量;他在菲律賓潛水,會拍下沿途見過的魚,回來後勢要辨認出所有魚的物種。萬一認不出?「哎呀,個心囉囉攣。」
術業有專攻,不過陳輩樂關注過的物種橫跨海陸空,似乎不太偏愛某種動物。他笑言對「有骨頭」的脊椎動物統統感興趣,反而是家中堆滿昆蟲書,總是看不入腦。話說回來,為何只是「睇雀仔」,而不是其他動物?陳輩樂糾正,「睇雀仔」只不過是去野外的代號,像他翌日出發去北海道放假,看鳥也看海獺。現在他少了機會走進田野,可是參與香港的保育路,還有很長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