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宮:開業四十載 港督稱讚 兩雙手 四支木 裝裱舊時光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16日

【明報專訊】「永禎祥畫架」老闆李耀漢半生替人裱過上萬張相片和畫作,他與太太現時在中環歌賦街51號經營的舖位門口,亦有自己的收藏一角。最醒目的,當數前港督彭定康和夫人親筆簽名全家福,亦有衛奕信夫人的感謝信。李生每天準時9點開舖,不論是港督還是大班,名畫或學生作品,一視同仁,鋸木、𠝹玻璃木板、合併、釘起;咬着蛋撻來光顧的彭定康,或是從「皇冠車(港督府專車)」下來的衛奕信夫人,亦不能打尖。李生說,回歸時洋人離港、港人移民,就如彭定康找人拍照又畫畫,紀念後來未必有機會再訪的香港,曾令店舖生意不俗。

永/禎/祥/

由賣香燭轉營做畫架

李生在1970年代初開始做畫架生意。50年多過後,人們習慣網購——合成木相架99元包郵,可能已忘記畫架最初由4條木條削成。入行靠向老師傅偷師,人手鬭木、上油,學懂技藝的李生仍沿用多年做法,且沒降價,「冇呀,我照收咁多錢㗎」。

舖名喚「永禎祥」,李生說寓意吉祥平安。它原是一間香燭店,由李生舅公在1940年代自內地南遷香港後,於中環開立。「大陸八年抗戰那段時間,我阿媽喺廣州生活,之後日本人打到落廣州,佢就同一啲表親嚟香港。我舅公見到咁多人嚟,未有嘢做,就話佢係信佛嘅,不如開一間香燭店,招呼呢班人。」

幾年後「永禎祥」發展成品牌,有幾間分店,如李生父親在中環另處開新店,叔叔的店則曾在軒尼詩道鵝頸橋旁,業務包括售賣拜神用的香燭衣紙,也賣爆竹。直到1970年代,港英政府在六七暴動後頒令禁止市民藏有煙花和爆竹,永禎祥生意大受影響。但永禎祥從香燭業務轉營畫架生意的緣由,李生說中環一帶民居改作寫字樓,以及人們漸漸不再拜神,也是原因。當時,李生還是中學生,父親見鄰近店舖都變成畫架店,建議剛剛自中學畢業的李生哥哥學做畫架,分一杯羹。李家從新蒲崗木廠訂木材,將原枝刨成合適的長條形,再上色,便是畫架半成品。李生在課餘時間幫忙,向相熟老師傅請教技術,「佢哋有時真係教你,有時就老點你」;也買了兩本萬里出版社的書自學木工和油漆。後來,他考入摩理臣山工業學院夜校課程讀木工,向在太古船塢工作的導師學習,學懂做椅、門、框,以及榫卯技術,最終學會做畫架。1989年開始,李生伙拍李太,一起打理店舖近四十載。

港/英/記/憶/

昔日客源廣 港督要排隊

「全盛時期,我一日做超過一百個畫架,仲要係唔同樣,大大細細,唔同花色,有啲好複雜,左疊右疊做幾層。」李生說得起勁,差點忘記現在每天平均只有幾個客人。1970至1990年代,中環一帶有十多間畫架店,競爭卻不大,因為客源廣,「好多鬼佬都要做畫架」,「嗰時只要你肯做,可以做到你唔想做」——年輕的李生不喜歡穿圍裙,工作時挨着木枱不斷摩擦的恤衫,大概兩星期就會穿窿。

永禎祥自從變成畫架店後,搬過5次舖位,招牌一直是白底紅字。李生對客人直來直往,不論貴畫、廉價畫或照片,他都用同樣心態和水準製作畫架。他和太太也不推銷名貴畫架,進店後,邀請客人自行挑選合眼緣的款式。這樣坦然的經營方式,讓店舖變成港英政府公務員工會家用品推介之列。「嗰陣我哋喺威靈頓街58號,政府山就喺舖頭上面,嗰啲鬼佬落嚟做嘢,買嘢就喺中環買,買相架、燈膽、窗簾、梳化。」許多港英公務員初到香港住半山,工會會派發一張A4紙,列明各類家用品的購買地址,永禎祥屬於畫架類的兩間店舖之一。

李生說有段時間經常在店舖見到黑色「皇冠車」,「有日無緣無故,停一架喺我門口,有個鬼婆走落嚟訂相架,初頭我都唔知佢係邊個,叫佢等一陣,佢又等我,我話我得閒先叫佢過嚟。之後佢竟然又來一次,原來係衛奕信夫人」。這次相遇,在戴卓爾夫人簽署《中英聯合聲明》的期間。隨後,永禎祥先後搬到威靈頓街68號和擺花街,於1996年,在擺花街遇上彭定康。「佢好鍾意落嚟中環行街,食吓蛋撻又剩。有次點零鐘,佢唔係帶好多人嚟,落到嚟兩頭走,警察見到佢就話『大老闆嚟啦』,即刻要截住啲車,畀老闆過咗先,好過癮。」

如果店舖有政治領導人光顧值得自豪,那讓前港督排隊「等一等」,則可讓李生掛在口邊、威水幾十年。「肥彭都幾好人,佢好得意,嗰陣我好多客,要排隊,佢又真係跟住排隊,其他客又唔讓佢。」肥彭的3個女兒,之後也認準永禎祥,找李生裱畫送給父親慶聖誕。永禎祥的熟客還有附近的畫廊,不時會介紹客人來裱畫。不過,回歸後未有特首或高官光臨這老店。

見/證/離/散

兩歷移民潮 嘆今非昔比

有港督又有港督夫人幫襯,該是名氣店舖;後來永禎祥的生意變差,是在何時,又是受什麼影響?李生想來,店舖生意在1997年仍然興旺,「因為九七個個都鬆人(離開香港)」。原來不少港英政府人員離開香港,喜歡拍攝全家福並冲曬,找畫架店裱起後送出,永禎祥往往是其中首選,「因為我做慣呢啲嘢,話頭醒尾,我知佢要啲咩嘢」。本地人也曾有類似習慣,回歸前後移民離港,也找李生;當相片放進畫架,彷彿平面的相紙,承載的記憶厚度會更高。

不過相片那麼多,怎麼決定裱哪張,不裱哪張?李生觀察到不少客人裱完的相和畫,都不知道能「塞」到哪裏,但「起碼有個體積」。李氏夫婦二人少有為自己裱東西,惟門口有一幅女兒參演話劇《挪威沒有森林》的海報,李生頗感自豪;對繪畫產量極高的孫女,李生就未決定要裱哪一幅作品。

仔細看看李生珍藏的彭定康全家福,上面其實有夫婦二人的簽名,不過當年的畫框玻璃防UV(紫外線)技術未普及,彭定康簽名已褪色,只剩下太太的手寫字。彭夫婦也找來一位畫家畫家庭肖像,畫中還有兩隻狗狗;李太站在李生裱好的這幅畫旁,拍下照片留念。「佢搵咗個光頭畫家,住港督府一個月,畫員工、畫佢嘅狗,十幾二十張。」李生說。從總督府寄出的衛奕信夫人感謝信,依稀見到「David Wilson」和「Natasha Wilson」簽名字迹;負責交付這封信的公務員,離開香港時亦是找永禎祥裱相。李生少有保留舊物件,除了工作枱上放釘子的50年木櫃,這些相片和信件,是僅存歷史見證。

多談了幾句港英記憶,李生方才想到生意是何時變差:2019年是分水嶺,社會運動、疫情,再加移民潮,香港經濟疲弱。移民不是能促進裱畫裱相需求嗎?「冇㗎喇,𠵱家走嗰啲係走難咁㗎嘛,嗰批人就唔係好有錢,即係早啲嗰批呢就係有錢咁走嘅。」當然,平價畫框普及和相片冲曬式微,也是行業走下坡原因。

傳/統/式/微

網購盛行 老店難競爭

李生從前買下舊舖的貨倉,後來賣出,作為「老本」,用作交租——目前永禎祥每月的收入,未必比租金多。「叫做有個資產,可以撐住。」有三高的他說能多做一天便一天,多點勞動反而對身體好。他感嘆現在網購平台價錢極低,傳統老店難競爭,但也珍惜願意來光顧的客人;有人來裱球衣,比較網購畫架和永禎祥裱框的費用,前者大概是後者的十分之一,「咁死啦,我點做呀。但亦都真係有人攞嚟做,佢好鍾意𠻹」。也有不少人從平價家私店買入合成木畫架,掛一段時間後縫合位置裂開,於是到永禎祥重新裱框。李生用L型釘在框的背面固定四邊,是較耐用的做法。他笑言,若每張照片都找他裱框,加起來費用將頗昂貴,「你仲要考慮吓有冇地方掛喎」。目前他的客人主要有一些習慣了裱框的洋人,以及擁有許多投資畫作的收藏家。

人客比以前少,李生倒不在乎。歡迎願意花多一點錢,裱個好框的人找他;若預算有限,也不介意人們到別處尋架。經皇后大道中樓梯前往永禎祥歌賦街現址的客人,通常上氣未接下氣,李生則有好好中氣,「以前老師教,同人講嘢之前要吸一啖氣先」。別人願意問,他就願意講。

聽/眾/交/流/

「這裏是最後一個舖位」

李生對製作畫架頗有執著,容不下一粒塵闖進裱好的畫架內,言談間卻沒太多對生意及社會狀况轉變的抱怨,態度豁達。記者採訪臨走前,恰好遇上願意到永禎祥,用數百元裱一張攝影作品的客人。

記者:李生,你覺得香港以前好還是現在好?

李生:當然現在好。不過以前香港好和諧。最黃金年代是1980幾年,以前的租金你聽過未?斷級起,加租加100%、200%、400%。

記者:你們有沒有想過移民?

李太:沒,幾十歲移什麼民?現在幾好。

記者: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做畫架?

李生:去到這麼大年紀你沒辦法再搬。

李太:我想這裏是最後一個舖位。

李生:如果這間都做不下去的話,我會叫泥頭佬開泥頭車來將這裏的東西冚唪唥丟晒,搬不到。可惜都沒辦法了。

李太:因為其實這些畫架木,不是做架的話,一支支是沒人要。其實我們這些老店會式微。你有沒有去(深圳)大芬村看看?平到你不相信。

文、圖˙ 梁景鴻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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