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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盧國沾先生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23日

【明報專訊】盧國沾先生乘鶴仙去,香港流行樂壇痛失大師,各界紛表哀思,過去數天已有不少悼文回顧他對詞壇的貢獻,在此且以年初在向雪懷先生悉心安排下,有幸到訪盧大俠位於江門蓬江潮連,當時仍是其祖居之旅說起,藉此悼念自己從小就已經尊崇的一代詞人。

當日不但參觀了由盧國沾舊居改建而成的展館,有機會隨錄像高唱其大作,途上還可腳踏倚在河畔的大地感受他的家國情懷,親眼目睹冷然說憂患的彎彎河水,那種撲面而來的感動實非筆墨所能形容。大地孕育名家,原來盧國沾小時師從祖籍同屬潮連的著名教育家盧湘父,早就打好堅實的文學根基,難怪寫詞下筆往往如有神。竊以為《大地恩情》「但我鬢上已斑斑」與辛棄疾《破陣子》「可憐白髮生」可堪比擬,此行腦中還一再響起年少時候其中一首愛詞《楊柳像我家一般青綠》,「再望見,鏡中有倦容」意緒原是一脈相承。拙作曾借清代詞人兼詞論家陳廷焯評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的「沉鬱蒼涼」形容盧國沾的風格,後來覺得現代詞學大家夏承燾論辛棄疾時所說的「肝腸似火,色貌如花」同樣適用於其詞風。盧大俠或許真的「難得一身好本領,情關始終闖不過」,人行萬里未肯脫下戰袍的大將軍,望見身邊人淚流時一樣會留戀失落:「正為情天不老」。他既為「捨我誰堪誇」的秦始皇,也是「冷面是我承認」的武則天;有時是「風中柳絲舒懶腰」的太極張三豐,有時是「舉劍胡亂投向岸邊,回首詩便成句」的劍仙李白。高唱「遠近河嶽,請你記住,江山歸我取」的大俠,也會低嘆「誰能一笑任屈辱,斷劍拋路旁」,敢於攀險峰再與天比高之時,望見卿露愁容時卻又深感傷痛。

堅持理想詞行合一

俠骨柔腸不但是詞境,也是現實。盧國沾對香港粵語流行曲其中一項最廣為人知的貢獻,當數隻身獨力推動的「非情歌運動」。有感於當時香港流行樂壇情歌氾濫而運用其地位迫使一眾監製收他三首情歌便要加一首非情歌,最後結果或如他自己筆下嘗試奮臂的螳螂,但誓不低頭要找風車的唐吉訶德,傲骨在流行樂壇倒真的是一柱擎天。畢竟「雲海也許有不少色彩,蓋著憤怒年代」,在詞中強調要堅持理想的彼彼皆是,能夠親身示範者寥寥可數。他在詞中畫過的牆是一個好例子。「純情之中有衝勁,活像有片白牆,我畫交叉,我畫圓形,不需要誰欣賞」,年輕時聽他的《白牆》深受感動,「回頭側身看一看」的時候真的「熱淚掛滿在臉上」,只因「再望清楚牆上彎直線,先知我迷方向」。詞人在現實中卻能一直恪守理想,在非情歌運動後期的《叛逆》,他仍堅持「在每處泥牆上,也有我夢想,我揮筆寫上,期望個個傳揚」,詞行合一。

世事總是很諷刺,或許是他最後一首詞作的名字竟叫《沒有半分空間》,作者無心,詞迷有意,流行樂壇竟然容不下「憑單臂冒進,險來還險中去」的冒險家。回看盧國沾其中一首處男作《巫山盟》,更難免令人相對無言,空有「故夢在心田」之嘆。他一早明白命運不得我挑選,但面對冷笑的命運時仍然高視闊步,叫它「休再偽作淚盈盈」,拒絕屈膝恭敬,高呼「天生我志氣傲,絕對不需你同情」,完全展現了古希臘神話英雄的悲劇缺陷和崇高性格。「非情歌運動」未竟全功,但我深信損失的不是盧大俠,而是流行樂壇和無數詞迷。每當記起詞人不顧一切驚告,「悔恨還悔恨,承諾是承諾,我自然心知道,我若然挫敗,還顧及人格不可欺侮」,多年來幾番大起大落後仍真的有如高飛小鳥,笑說尚未想過放棄時,實在不能不表佩服。當年聽《甜甜廿四味》「為了今天的我,有我信念,耕種在瘦田」以為只是青春劇的勵志,更留意張國榮及關之琳的俊臉美貌,要成長後方能明白「廿四味嗒真下,甘甘哋」的道理。

寫遍世情變幻

詞人對時間流逝的觸覺非常老練,早見於其初期作品《殺手神槍》「一息間變幻無定」和《蝴蝶夢》「不知道要用何字眼,寫遍世情變幻」。因此他不僅堅持,也參透變幻,早就看穿人生一半樂事一半令人流淚的道理,每當變幻時卻仍記得明日話今天,知道要永遠面對目前,後來更找到不同字眼,在如《浮生六劫》、《戲劇人生》等作品中真的寫遍世情變幻。正如黃霑一樣,他明白不論人生或情感都充滿矛盾,但癡情的霑叔寧願忘記是非對錯恨愛因果,只記曾經相識過,常在矛盾張力中的沾Sir則總似找不着藉口,「傲氣一生竟多畏懼」的人在危機中「未知吉與凶,我雖在笑,內心也覺惶恐」,縱然明白「沉默極痛苦,奈何心有顧忌」而只可以詞控訴。號稱「詞壇聖手」的他也有論創作,曾和黃志華合著《話說填詞》,再加上其創作談《歌詞的背後》,至今都是詞人寶典。單從其愛把警句留到最後的「棄車保帥」寫法,已可見他對創作另有心得。再者,「沉默,不說話,陪著你左右,亦知你難受,我心更重難受」、「街燈掩映,照你臉上,睇到你怨恨我」、「但我終於低頭背過面,又再撥熄心火」等寫情感拉扯的細膩筆觸可說為流行情歌另創新寫法,而林夕早期也曾表示欣賞其如「水插獨秀峰」、「秋意鬧桂花」的煉字功力。據報盧國沾曾在一個文化研討會上笑言:「若不是被邀請出席這次研討會,我實在未知道,粵語流行曲竟是香港一項『文化』。」雖然他未必在意,但誠如文化體育及旅遊局長對這位「以筆為舟,承載香江歲月的滄桑與情懷」的詞人辭世表示哀悼時所說:「他的離世是香港文化界的重大損失,我們將永遠懷念這位傑出的創作人,並深深感激他對香港文化的卓越貢獻。」

回說江門之旅,當日與向雪懷及盧國沾千金葦蓁等友人在蓬江河畔漫步長堤風貌街時,內心不禁哼起《浪濺長堤情歌》﹕「若是日後仍同伴,真正不易……遇到艱難仍攜手,才是開始的意思」。盧大俠在馬料水旁有緣遇上不離不棄的太太,詞意在兩人有如松濤遇冷愈強頑的感情中,完美的變成現實。一片葉可以留住秋天,一首詞能夠捕捉永恒。一代大師的詞作,從此化作頭上朗月,是後輩詞人明燈一盞,讓他們記住為心所癡,為心厭惡,何懼無路往返。謹以此文敬悼盧國沾先生。

(註:文中大量引用盧國沾歌詞,除了直接引用外,恕難全以括號標明。)

文˙朱耀偉

圖˙吳浚匡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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