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隨香港和深圳的地理距離，及經濟發展差距愈來愈近，元朗流浮山村民口中的「流浮山」變成「后海灣」。在最新北部都會區規劃下，此地再添新名——「數碼新海岸」。遊人喜歡來吃海鮮，唱作歌手Serrini有作品叫《我在流浮山滴眼水》，但其實流浮山的真面貌，一直少有機會被區外人認識。近日流浮山碼頭再設生蠔打卡點，自拍的人會不會知道這裏的蠔不能生吃，特產其實是乾曬金蠔？村民、教大中文系系主任陳偉強（阿Tim）不時重回小時候流浮山的家，預料發展可能讓歷史印記消失，心情可會似歌詞「那凄清感覺總會跟隨」。
村民多內地偷渡而來 「流」「浮」反映生平
準確來說，「流浮山」是元朗西北部地區，盛產海鮮聞名，自上世紀以海鮮酒家吸引區外遊客。流浮山不少土地由自宋朝南遷香港的鄧氏家族擁有，而到清朝，有深圳沙井蠔民陸續移來香港，讓這兒變成蠔業盛地。阿Tim為儘早記載即將要發展的成長地，蒐集周邊街知巷聞，去年出版《后海灣的波瀾》。他說流浮山名字有「山」，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山，大概是蠔民和漁民昔日每日在海灣漂浮，上岸後覺得身處高地之故。許多村民是從內地偷渡來港，「流」和「浮」，恰好對應他們的生平經過。
流浮山球南街19號現址「后海灣蠔業養殖協會」，是阿Tim家舊居。「我們比較少講『后海灣』，多數講『流浮山』。」他說成年後，先後到廣州、北京和美國留學，再歸來香港，從碼頭處望向對岸深圳，「大嚇一驚」。從前內地居民多趁潮退時刻自水路偷渡，身後是黑濛濛的南山，眼望燈火通明的流浮山酒家與民居——「到2000年左右，對面大陸發展比較強勁，基本上就沒人再偷渡，現在燈火通明的地方是對岸」。原來城市發展不一定有止境，曾經繁華的元朗區，即使蓋好天水圍高樓，也不比深圳灣商廈搶眼。
「后海灣」的由來
「后海灣」一詞，原來指元朗西北與深圳蛇口半島東南方的海域，後來泛指后海灣一帶的土地。之所以為「后」，乃對應面向深圳南山區與寶安區西部交界處海域「前海」的「前」，村民多年來刪繁就簡，約定俗成「后」而非繁體字「後」。
阿Tim父親是在1958年、大躍進期間來港；沙井陳姓一度是流浮山大姓，佔居民八成。「當時實施糧食配給制，每天『四兩米二錢油』，尤其是要體力勞動的人吃不飽，沒辦法，他就和我媽媽和大哥偷渡過來。」后海灣的英文是Deep Bay，水深真的頗深。阿添父親那年借了一艘帆船，藉風起架帆衝刺，比選擇腳踩潮退後泥潭的人遭遇幸運許多，「泥灘有的地方其實很深，腳踩會陷進去，裏面有蠔殼，腳會被𠝹損，流血不止。有些趁冬天防衛鬆懈時這樣偷渡，要不就被𠝹死，要不就凍死」。
蠔業曾興盛
流浮山正大街「海鮮街」多年來都在。從前阿Tim一家在「陳成記鮮蠔」現址賣蠔，與其他蠔販爭相叫喊，吸引人客幫襯。每天清晨，一家大小到正大街「海灣海鮮酒家」迅速吃飯——通常是糯米雞，然後出海。比較碼頭刻意放置的打卡道具，和鋪設的塑膠假草皮，阿Tim認為在流浮山橫街窄巷依稀可見的蠔殼牆是家鄉真正特色。
「我書中寫下、從前見過的景象，很多都在消失」，阿Tim說。蠔殼牆是流浮山人善用自然資源的體現，「就是堆蠔殼在牆上，不用買的，整個海邊都有。一來可以裝飾，二來防止盜賊爬牆侵擾」。正大街、現已結業的裕和塘大酒家，是區內首批以海鮮為主題的餐廳，在1950年代成立。小時候，阿Tim和朋友常在這裏玩耍，也摘園內遊樂場的荔枝。裕和塘亦是元朗鄧氏家業，蠔民出海到鄧氏的蠔田，要來此地取得許可，俗稱「出標」。
阿Tim走到海邊蠔殼堆旁，解釋現在養蠔的方法已經改變：從前蠔民把蠔苗放至水底泥潭處，輔以蠔籠裝載，和插蠔柱讓蠔依附，現在蠔民用膠絲取代，掛在漂浮水面的蠔排上。上世紀末香港急速發展，造成海水污染，大批生蠔死亡曾打擊流浮山蠔業，如阿Tim一家曾改養豬。不過，多年後養殖技術革新，加上深圳蠔場停產，蠔業有望興盛。
「現在做蠔，其實有得做。我們做蠔是捱牛捱馬一般，而且利潤很低，競爭太大。現在做蠔的人容易發達，不需要自己落手做，可以請人幫忙，自己只需要計數，買家之類。香港人喜歡吃海鮮，而且現在的水質有改善。」阿Tim說，即使城市有發展的需要，他認為政府應該保留流浮山蠔業文化，因為這裏是香港僅有養蠔的地方。
規劃少提及原有特色
北部都會區規劃下，流浮山一帶的新名是「流浮山—數碼新海岸」。北部都會區網頁顯示，政府擬設港深西部鐵路流浮山站、數碼科技樞紐、臨海表演場地，和海濱休憩空間，也會在鐵路站附近設置高密度發展，並向尖鼻嘴、白泥以及海旁方向遞減，建構成歡迎訪客進入香港的門戶。網頁「主要規劃及城市設計概念」文章指規劃將配合保育、活化自然和文化的元素，卻少提及此區域原有特色。
政治複雜、傳統深厚
流浮山一帶除了正大街社區，還有白泥三村。其中白泥村的白泥觀音天后廟，以及沙江村的沙江天后廟，是不少蠔民和漁民常到之處。自中學搬到元朗親戚家居住的阿Tim，說小時候曾為出身鄉郊感到自卑，希望脫離需要體力勞動的蠔民身分。但長大後，他漸漸不再單純崇尚城市生活，以深圳為例，「有它獨特地位，必須發展，其實破壞了很多東西，如深圳的麒麟山，以前一帶全是荔枝林，現在少了很多」；深圳南山的姑婆角，也被「不斷剷到面目全非」。
如果流浮山高樓林立，村民生活將翻天覆地。「如果叫我爸爸住高樓，他會受不了，他必須住在較空曠的地方，在樓宇中被困住，他受不了。」阿Tim的童年玩伴多數已經整家搬離流浮山，近來卻表示羨慕陳家有舊屋，可以偶爾回鄉，遠離市區煩擾。
阿Tim少時，區內政治派系亦複雜，如1970年發生「曾牛」慘案，一批來自廣東的武裝分子越境進入流浮山，在蠔田做標記，宣示主權，與親國民黨的蠔民曾氏三父子（曾牛、曾炳南、曾早興）爭執，後來武裝分子開槍，曾氏三父子被殺害。陳家也遇過類似事件，阿Tim與兄長及父親一度在沙江廟對出海域，被大陸船隻追逐，幸好父親早為漁船裝備高速馬達，才逃過被卡賓槍射中的命運。然而，他說流浮山人一般淳樸、性格率直，在他成功「出城」發展後，一直惦記在心。
年輕人「出城」發展
這裏也有不少歷史建築，如三級歷史建築前流浮山警署，除了曾為警方監視偷渡活動的基地，天文台也曾在樓頂掛上黑色的「風球」提醒蠔民和漁民。區內的天后信仰文化，以及舞獅傳統，阿Tim認為也值得保育，不能「只剩下一條海鮮街」。目前流浮山年輕人口少，大多到區外工作和生活，「最近幾年農曆3月23號天后誕，舞獅都要請人來舞」。
1998年迪士尼動畫電影《木蘭》的女主角木蘭，所參考的形象是電影武術指導、導演陳美美（Mimi Chan），少有港人知道的是，陳美美的父親，便是移民美國的流浮山村民陳培，移美前在流浮山龍珠堂習武。少時怕被人欺負，阿Tim也在龍珠堂學過螳螂拳，沒想過師叔陳培後來會在美國把國術發揚光大。
流浮山盛產海鮮，但絕對不止有海鮮。阿Tim感嘆，香港城市已為石屎森林，「不要一街都是高樓大廈，想找個呼吸的地方都沒有。如果廟、祠堂都拆掉，還有什麼可以保留？」他不反對北都，也支持經濟發展，「你要有個限度，不要全部掃走，一件不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