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 真的是一道必答題嗎?

文章日期:2025年05月04日

【明報專訊】據報,今年DSE歷史科有一道題關於五四運動,考生不應驚訝,當然也不會興奮,更不會熱血沸騰。有人可能「貼中」,背好了標準答案;另外有人可能在埋怨,為何這道題是必答,不像卷二那道文革題,不能避而不答?

五四運動的確像一道必答題,有標準答案,如果可以不答是最好,但通常也無法永遠繞過它。

五月四日在中國大陸叫青年節,除了14歲至28歲的人可以放半天假外,內地和香港也會有官方紀念活動,但在一般人心目中的意義是什麼呢?大約4年前,中國大陸有一部被譽為神劇的電視劇叫《覺醒年代》,由北京市及安徽省宣傳部門精心策劃,講的就是五四運動前後的知識青年,頗受新時代中國文青小圈子歡迎,我也湊個熱鬧去看了。雖是主旋律,但它的敘事、影像及選角出色很有心思,雖然大部分人還是會看得呼呼大睡,但又的確能「撻着」少數人仍然繞不過的五四情結。說是情結,其實有點過了,沒有經歷過那個熱血的年代,只是拾點餘韻,「嗨」一陣子,打點「雞血」,做些梗圖開心一下而已(我自己則買了一個印有魯迅樣子的手機套)。據說當年有4000人看完電視劇後,去了合肥的延喬路,祭拜陳獨秀兩位壯烈犧牲了的兒子陳延年及陳喬年,因為劇中兩位年輕演員真的很酷很帥。

無論是這部劇或官方宣傳,說它會洗腦,也恐怕言過其實。五四大概只是對部分人有點短暫作用的幻象,「熱血」不能當水喝當飯吃,陳獨秀一家被電視劇平反了,但誰還會學他們?

五四運動代表的是中國人民站起來的年代,現在年輕人覺得躺平好了,或者躺着抗議。據說「躺平」一詞源出於一篇叫〈躺平即是正義〉的帖文,躺平了,還講正義,大概的意思是,表面雖然不努力工作、上班摸魚、不結婚、不生孩子、不買房,但內裏對現實有不滿,對公義有追求。這種隱藏的不滿,令官方覺得不要得,也令好事者寫出比前文更激進的《T平主義者宣言》。革命修辭不少,但要刻劃出一個又躺平又引領風潮的五四青年,實在考驗想像力。

內捲式躺平

躺平早已為人談論良久,不新鮮,較少人談的另一現象叫「考公」。過去10年,每年報考中央政府機關及其直屬機構公務員考試的人數有增無減,已近300萬,因為有年齡限制,所以他們都是35歲(應屆碩博生放寬至40歲)或以下的年輕人。中國年輕人都報國心切,以天下為己任?「考公」的理由不一而足,但我聽過最多的,是想在不安穩的年代找一份安穩的工作,躺得更舒服。

如果高呼躺平是一種想脫離體制的民間活動,「考公」則是要與體制共存內捲其中,算是生涯規劃,也是特種產業。不少考生會去報讀培訓機構的筆試與面試班,也花盡心思選擇適當的部門申考,努力揣摩面試時的標準答案。曾有一名匿名面試官在網上發文而爆紅,他埋怨要聽海量考生機械地背誦預備好的、極其相似、充滿官腔的講稿,自己則麻木兼隨意地打分選取國家棟樑。這種連官府也受不了的「熱情」,我已分不清算是積極迎合還是消極抵抗。

有人想徹底躺平,有人內捲式躺平,再加上近年「潤」到海外去的大勢,因此,每年遇上五四運動紀念日,要重溫「少年中國」的大敘事,更覺認知失調。

通常克服這種失調的方法是「中國式逃避」,讓官大人在特定場合把五四反覆說成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原點,甚至我們也跟着念誦或感受一番,但不必認真。這種方法的最大效果,是令五四變成煞有介事,但又可有可無,虛應故事。至於另一種較少人採取的方法,就是認真重新閱讀五四,我來試一下。

以一戰後時局看五四

幾年前在美國剛去世的王康,曾在內地,特別是重慶,是很有名的公知。多年前他在一個紀念五四的演講裏,提出應從一戰後世界局勢去看五四運動。一戰的結束,本應是老版帝國的末日,包括德意志、奧匈、鄂圖曼3個戰敗國,以及栽在俄國革命之中沙俄土;反過來,新興民族主義高漲,特別是飽受殖民及帝國主義壓迫者。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十四點和平原則》和應,歷史學家稱之為「威爾遜時刻」。中國也適逢其會,一戰時,北洋政府派出勞工支援在歐戰中的協約國,令中國人期望可以讓大國看得起自己。但是,在巴黎和會前後,大國的利益及盤算仍然主導戰後格局,因此才有日本接收德國在山東權益這種事發生。因此,「威爾遜時刻」令人期望愈大失望愈大。

威爾遜的言行不一,觸發了中國人對大國欺凌的憤恨,民族主義高漲,甚至批判西方資本主義及帝國主義,愈趨激進,造就了列寧的時刻,以及布爾什維克的吸引力。就在五四運動前不久,俄國革命結束但內戰沒完,列寧便成立了第三國際,公開聲明蘇聯放棄沙俄在中國佔領的全部領土(雖然後來幾乎沒有真的歸還過),獲得不少中國知識分子的支持。再過不到兩年,就是我們熟悉的第三國際派出代表來華的故事,協助共產主義小組成員成立中國共產黨。

在新中國話語中,五四青年是民族覺醒先鋒,但從20世紀初國際政治角度看,是美國與蘇聯這些外國勢力互相爭逐,愛國青年在漩渦中激進起來。

近30年,無論中國或西方史學界對五四的研究,漸漸離開了國族歷史的敘事,有人像王康那樣以全球角度看,有人往更小的地方或區域看。例如華語世界裏,「五四在XX」的著作及研究汗牛充棟,連香港也有陳學然教授寫的《五四在香港》了。這些研究經驗資料豐富,未必有很突出的問題意識或理論意涵,但是卻帶出不少在大論述中被忽略的小人物。例如,好些在1919年的激進青年,後來為什麼掉隊了?

那些離去的青年

五四地方史的創始,大概可以由美國華裔教授葉文心30年前寫過的著作算起,這本叫Provincial Passages: Culture, Space,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Communism的書,講述1919年前後年輕共產主義者裏的一群「杭州幫」,他們大部分後來沒有成為新中國的重要政治人物,反而是陸續脫黨。「杭州幫」的成員一般出生在浙江中南部,讀過點四書五經後,便沿着錢塘江去到北面經濟發達起來的杭州,開始接觸西洋新學。五四運動前後,他們到了上海,參加運動,後來成了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葉文心指出,「杭州幫」的激進化,跟浙江的經濟及社會結構,以至地理分佈有關——他們出生成長於極為保守、儒家文化濃厚的農村鄉鎮,推動他們激進化的,不是民族主義,也非西方思想,而是對傳統秩序的批判與憤慨。在經濟及城市發展中,舊社會的倫理關係日益變得腐化與壓迫,這大概與魯迅說的「禮教吃人」的背景類近。例如施存統,在五四時期發表了著名的文章〈非「孝」〉,就是因為嗜財如命的父親把母親虐待致死,他傷心欲絕時寫出來的,他亦由此開始自己的共產主義之路。

不少年輕人對共產主義有興趣,正是基於一種類近的文化關懷,因此,不少人本來是無政府主義者,甚至不過是追尋烏托邦的文青。當革命後來變成爭奪國家權力的武裝鬥爭時,愈來愈多人感到跟不上形勢而離去。

我覺得,五四運動未必是必答題,我們也未必一定要對五四青年有一種莫名奇妙的崇敬之心,更不必覺得今非昔比。如果一切也只是全球大局與地方小格局裏的因緣與時機,那麼,躺着固然有時,也許站起來亦有時。

文.葉蔭聰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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