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Bellini: If you want to defeat Tedesco…Lawrence: Defeat? This is the Conclave, Aldo, it's not a war. Bellini: IT IS A WAR! And you have to commit to a side! 以上幾句話，相信是電影《教宗選戰》中最著名的對白。去年年尾看過電影後，我寫了一篇「導賞」，提到相信很快就會出現真正的秘密會議（Conclave）。果不其然。上周六，超過25萬人齊集聖伯多祿廣場送別教宗方濟各，可能是教會過去12年來最團結一刻。葬禮過後，大家立即把目光投向西斯汀小堂，迎接5月7日選舉啟動。這場只有133人投票的選舉，將左右全球14億教徒的命運，以及整個世界大局。每一票都真是神聖的一票，而每一票背後都充滿着期待、關注、計算，以及禱告。
首先要談一談為何是133人。1970年，教宗保祿六世頒布手諭，規定只有80歲以下的樞機有投票權選教宗。根據教廷公布，是次合資格者有135人。然而華倫西亞榮休總主教Antonio Cañizares Llovera樞機及薩拉熱窩榮休總主教Vinko Puljić樞機早前分別以健康為由，宣布不會參與選舉。兩人均是79歲。但後來Puljić改變主意，宣布會出席。其後肯尼亞奈羅比榮休總主教John Njue樞機也以健康為由宣布不會到羅馬，他也是79歲。另外，Giovanni Becciu樞機因經濟犯罪罪成，被教宗方濟各剝奪樞機相關的權利，因此也失去選舉權，而教廷亦一直把他列為非選舉人。Becciu樞機在教宗離世後不久便公開表示，自己應有權參與秘密會議。但據傳媒報道，國務卿Pietro Parolin樞機向Becciu出示兩封教宗方濟各簽署的信件，表明教宗禁止其參與會議。Becciu屈服，宣布服從教宗決定。讀到這裏時，不知道各位的腦海中有否響起《教宗選戰》的配樂？
回到正題。對於秘密會議，一般會有兩種解讀。教外人因為選舉所產生的種種戲劇，會認為一切都是權力與金錢的操作。所謂神聖的選舉，終究只是政治鬥爭。而部分信徒，則非常相信上主會看顧照料，神長會在聖神的帶領下選出最適合的牧者。我會說兩種解讀都各有偏差。教會內從來都有各種明爭暗鬥。只要讀過些少教會歷史，就知道神職人員做事可以非常黑暗。教廷內外的政治算計（也可以說是運籌帷幄吧），絕不亞於任何政權。把一切都推給聖神，未免太幼稚及不負責任了。
然而說權力和金錢操控一切，其實也缺乏解釋能力。例如93歲的陳日君樞機在教宗離世未夠一日，便批評樞機團團長Giovanni Battista Re樞機過快召開樞機團的全體會議（general congregations），繼而急不及待動身飛往羅馬。而夏志誠輔理主教又不點名反駁陳樞機，認為他以陰謀論攻擊教會，令人傷心難過。權力和金錢都無辦法解釋陳樞機的肉緊和夏主教的難過。所有以社會學、人類學角度研究宗教和文化習俗的人，都應該會告訴你，要解釋人類的宗教行為，必須要考慮信念／信仰（belief）。研究者不需要相信被研究者所信的神為真。但「他們相信那個神為真」這件事，客觀上是真的，而且有確切而實質的影響。要理解教宗選舉，就必須把各種信念納入觀察範圍內。
三種路線之爭
我在上星期的文章中已提及，今次的選舉，將會是「延續方濟各路線」和「逆轉方濟各路線」之爭。而在兩路線之間，當然會有「緩和方濟各路線」這可能。我傾向不用「進步派」、「自由派」、「保守派」及「傳統派」這類常用的標籤，原因是這些標籤有太多解讀，不利分析。而教宗方濟各確實留下了立竿見影的遺產，因此聚焦於「方濟各路線」的未來，應該能較有效地分析局面。秘密會議前的樞機團全體會議，乃各路線支持者合縱連橫的場合。西班牙教會傳媒Vida Nueva報道，反方濟各路線的樞機採取一連串措施，例如爭先發言，嘗試營造氣氛，令人相信逆轉方濟各路線為教內主流之渴望，繼而動搖經驗尚淺的樞機。報道又提到，前信理部部長Gerhard Müller樞機及前聖禮部部長Francis Arinze樞機擺出強硬姿態，引起與會者不安。
在華人世界，中梵關係往往是關注所在。中梵確實是重要議題，各位樞機在會議中也必定會談及當如何繼續處理和北京的談判。而周守仁樞機和陳樞機身為中華地區的代表，也會是其他樞機諮詢的對象。日前《亞洲新聞》報道，上海教區及新鄉教區分別「選出」吳建林及李建林神父為輔理主教。雖然「選舉」日期在教宗離世前已訂下，但在宗座出缺時仍堅持如期舉行，明顯是要宣示主權及「獨立自辦」的原則。事件相信會成為部分樞機要求討論的項目，但中梵仍然不是大部分樞機首要關注的問題。
在枱面上最棘手的議題，應該是「共議同行」（synodality）。方濟各以「共議同行」改變教會的管治及訓導模式，引來教內激辯（詳見上周文章bit.ly/3EKzIPR）。可以想像，「共議同行」的重要推手如盧森堡總主教Jean-Claude Hollerich樞機，以及教會會議秘書長Mario Grech樞機將會極力爭取延續「同行」，而反方濟各大將如美國的Raymond Burke樞機、另一位前聖禮部部長Robert Sarah樞機、上述Müller樞機，以及陳樞機，必定全面反擊。根據耶穌會雜誌America報道，儘管Re樞機限制與會者每次發言時間為5分鐘，但陳樞機在其中一次會議上，用了15分鐘批評「共議同行」。其實早在方濟各舉行主教會議推動「共議同行」前，德國教會已經推行「共議路線」（Synodal Path）一段時間。然而其「前衛」程度令方濟各也多次批評德國教會正逐漸遠離普世教會。另外相關的主要「火藥庫」，包括如何牧養性小眾、可否祝聖女性神職人員，以及對「舊禮」的態度等議題。此外America亦引述匿名樞機透露，前聖職部部長Beniamino Stella樞機大力抨擊方濟各改變傳統，容許非神職人員擔任教廷聖部部長。由於方濟各生前非常信任Stella，有關言論令與會者愕然。教廷近年受到財政問題困擾，而根據教廷公告，數名相關的樞機在會議上特別講解有關狀况。
是次130多名樞機當中，有近八成由方濟各任命。而新教宗要當選，必須獲得三分之二的票數。因此，好難想像會選出一個要完全逆轉方濟各路線的新教宗。但同時間，會否選出徹底延續方濟各路線的人選，也是個疑問。首先，在方濟各任命的樞機中，並非所有人都完全認可其路線。例如剛果的Fridolin Ambongo Besungu樞機就曾大力反對信理部部長兼方濟各親密戰友Víctor Manuel Fernández樞機所發表的《懇求的信心》（Fiducia Supplicans）聲明。此外，方濟各的管治造成動盪，部分樞機會期望新教宗能收窄教內分歧，穩定局面，緩和波瀾。因此，我傾向相信新教宗會是中間偏親方濟各的人。走在兩邊極端的人，例如上述的Burke樞機、Sarah樞機和Grech樞機，當選機會都不大。
年輕不是優勢
教內外傳媒已經提出多張「潛在教宗」（Papabile）的名單。這些大熱名單有客觀分析的部分，但同時也是造勢的一部分。130多位樞機不可能都會互相認識，他們也會靠報道去互相了解。這幾日，來自美國的主教部部長Robert Prevost樞機的呼聲突然變得高漲。然而美國樞機要當選的話，需跨過很多障礙。大部分非美國的樞機都不願見新教宗來自超級強國，而近年美國教會嚴重分裂，也令美國候選人失色不少。美國教會內極反方濟各的派系（MAGA Catholics）已經動員人腳到羅馬，想要影響選舉結果。但相信他們也知道自己的同胞大概無望，而會推舉其他較有力的人選。另外韓國及日本傳媒分別提及聖職部部長俞興植樞機及東京總主教兼國際明愛主席菊地功樞機的名字，當然都只是講講而已。暫時未見有人提到我們香港的周守仁樞機也有機會。這判斷絕對正確。因為不明文規定，教宗一定要懂意大利文，而周樞機應該不符合這資格。此外，年齡也是主要考量。我相信現時的樞機（特別是經過方濟各一朝後）傾向選年老而不選年輕。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當選時，只是58歲，總共當了27年教宗。對各樞機而言，如果選上的人不合乎自己期望，實在難以忍受20多年。選一個約70歲的人，即使選錯了，也只需忍10多年。因此60歲以下的樞機要當選，比較困難。
無民調、無迹可循
我自己也不免俗，要加入預測新教宗。教宗選舉可能是世上最難預測的選舉。一來無任何民意調查可以參考，二來過往的案例也未能形成有意義的pattern。羅馬長期有一說：Chi entra papa in conclave, ne esce cardinale. （Whoever enters a conclave as Pope, leaves it as a cardinal.）意即選前大熱，往往未能當選。然而這說也不甚準確。方濟各及若望保祿二世確實非選前大熱，當選時令人驚訝。然而本篤十六世本來就是大熱，也一如預期當選。
我的預測也只是speculation，而且夾雜私心。第一位有力問鼎教宗大位的樞機，是耶路撒冷拉丁禮宗主教Pierbattista Pizzaballa樞機。意大利出生，聖經專家，熟悉希伯來文。他在聖地長居30多年，曾擔任聖地守護人，是教廷處理中東事務的重要人物。2023年以哈戰爭爆發，Pizzaballa成為當地公民社會極重要的聲音，也令他為其他樞機所認識。他甚少就教會的「火藥」議題表達意見，有利其拉緊兩邊。然而他只得60歲，確實太年輕。另一位有力候選人，是宗座社會科學院院長Peter Turkson樞機。出生於非洲加納，是出色的聖經學者，致力宣揚教會的社會訓導，曾獲陳樞機邀請來港開講座。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擢升其為主教及樞機，教宗本篤十六世委任他為宗座正義和平委員會主席，教宗方濟各任命其為聖座促進全人發展部首任部長，可見他得到三任教宗的信賴。現時退居教廷二線，反而令他能遠離風頭火勢。加上他76歲，會得到尋求穩定（或過渡）者的支持。不過究竟樞機團會否真的願意選出一名來自非洲的黑人教宗，實在是個大疑問。不要小看歐洲白人（尤其是意大利幫）的執著。
以上兩位都是有力人選，而且我個人希望其當選。以下4位則是坊間熱傳的真正大熱，包括國務卿Parolin樞機、意大利主教團主席Matteo Zuppi樞機、聖座福音傳播部初傳福音和新建地方教會部門代理部長Luis Tagle樞機，以及匈牙利艾斯特根-布達佩斯總主教Péter Erdő樞機。對部分香港及大陸信徒（相信也包括陳樞機）而言，可能最不願見Parolin當選，因為他就是中梵協議的最大推手及設計者。然而他雖然是方濟各的副手，卻相對溫和，避免得罪反方濟各派。在眾人眼中作風務實，相比方濟各的言行而言較可預測。上文提及的Stella樞機被視為Parolin「助選團」的領袖，而一名意大利樞機向America透露，Stella提出的賣點正正是指出方濟各造成混亂，需要溫和而外交經驗豐富的Parolin穩定局面。另外Parolin 70歲，正是最適合的年齡。Parolin最主要的競爭者，會是Zuppi。各大熱中，Zuppi或許是最親方濟各路線者，如果他當選後號稱方濟各二世，也不足為奇。他曾以特使身分到訪烏克蘭及中國，有足夠外交經驗。他也是極強大平信徒組織「聖艾智德團體」的成員，後台實力雄厚。但此背景同時惹來忌憚。已故來自澳洲的George Pell樞機曾警告如果Zuppi當選的話，「聖艾智德團體」會主導教廷。
馬尼拉總主教 亞洲熱門人選
Tagle是亞洲樞機中最有力的競爭者。曾任馬尼拉總主教，有充足牧民經驗，得到國民擁戴，魅力也廣及東亞（包括香港）及東南亞的教會。神學訓練充足，作風溫和而有活力，關心貧弱和青年，人稱「亞洲方濟各」。然而有批評其處理神職人員性侵犯案件不力（但不涉隱瞞），當國際明愛主席時也管治不妥。至於要逆轉方濟各者，Erdő是他們的希望所在。Erdő為教會法學者，是傳統的歐洲文化人，曾二度擔任歐洲主教會議大會主席，得到跨派別認可。上述Pell樞機生前大力推動Erdő成為新教宗。他在家庭倫理和移民問題上與方濟各立場迥異，但不礙其與教宗保持友善關係。有意大利傳媒稱他為「友善的傳統主義者」，而他或許會成為本篤十七世。然而他最大的障礙，就是與匈牙利獨裁政府及執政黨Fidesz過從甚密。2023年，他接受邀請出席Fidesz的親信聚會，惹來抨擊。除了以上大熱外，還有一些潛在的黑馬，例如法國馬賽總主教Jean-Marc Aveline（有「法國方濟各」之稱），以及聖座文化與教育部部長José Tolentino de Mendonça（但太年輕）等。
最後要「戴頭盔」。正如上述，教宗選舉是極難預測的，所以我都不敢講「不可能」、「絕對不會」。大熱可以倒灶（而我相信且希望Parolin會倒灶），不太知名者可以爆冷。所謂「匠人棄而不用的石頭，反而成了屋角的基石：那是上主的所作所為，在我們眼中神妙莫測。」究竟會出現方濟各二世、本篤十七世，還是若望二十四世或良十四世？不等到首席執事Dominique Mamberti樞機在聖伯多祿大殿的陽台上宣告結果，也無人敢斷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