劏房雖小:隨行:由聆聽瑣碎開始

文章日期:2025年05月04日

【明報專訊】去年秋,筆者與一眾理大社會設計同學認識了七個居於劏房的新移民家庭。我們計劃從政策、資源、社區生態、服務、鄰里,以至住戶日常各方面,以更整全的系統視野設計一套介入劏房問題的策略。過程中,我們發現劏房雖小,但居於其中的街坊所體驗到的小宇宙卻遠比想像大得多。半年來,我們以「設計民族誌」(design ethnography)的方法深入劏房居民日常,以至整個劏房新移民社群的生活形態;例如筆者就以田野筆記(fieldnotes)的方式,於現場(field)記下種種瑣碎事。以下是部分節錄。

房間和時間都有點狹窄 9/10/2024

今日有別於平日課堂,我與一眾同學在明愛荃灣社區中心社工協助下,認識了幾位劏房街坊,特別是育有兩個女兒的阿玲。一開始,我們以生硬的普通話跟阿玲交流,阿玲間中試着說點廣東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大家都很「用力」去了解彼此在說什麼。

熱情的阿玲談及家裏平日大概的生活狀况,我們一旁默默聆聽。不消一小時,阿玲帶我們轉移陣地,索性前往她家。她住的樓宇不算太舊,亦有電梯。她說,雖然有電梯的劏房租金會比沒有電梯的貴,但之前租的劏房要走六層樓梯,實在太累人,才搬家來這邊。

走出電梯,經過又長又窄的走廊,阿玲打開木門的球形鎖。甫走進居所,第一步就踏入只容得下一個大人身位的廚房,再下一步已經是用板間出的廁所;第三步是一腳階級,轉右就是客飯廳;走多幾步,末尾是一間睡房。整個單位大小近二百呎,比想像中大,竟不是我腦海裏的極限蝸居;不過對一家四口來說,地方又說不上很充裕。

令我更意想不到的是,整個居所非常整潔乾淨,不是我先前預想的雜亂房間。這一切都要歸功於阿玲每日花近七小時打理家居。從散佈家中各處的收納工具可以看出,她在整理居住環境上落足功夫:門後的掛袋,堆高的收納拉箱,櫃內的間板……

阿玲說,房間一日不收拾立即就亂七八糟;本來家居空間已經不足,若果還加上亂和髒,生活就很困難。再者,居所的結構窄長,不整理好的話,連一步走路的空間都沒有。而每日清潔起來最麻煩的是沒有抽氣扇的廁所,因為排不走的水氣會令霉菌大幅滋長。因為對居住環境的堅持和執著,阿玲的家務變得繁多又沉重,加上要照顧女兒,阿玲長期缺乏休息。她苦笑道,這已成常態;有時也想給自己一點喘息的空間,多出街走走。她又提到,如今一家四口擠在同一間睡房、同一張牀睡覺;遲些女兒再長大一點,就需要多點私人空間,不過暫時還未想到辦法。

臨離開的時候,阿玲硬塞三包蘋果綠茶給我們,說沒好好招待我們,更主動跟我們約好下次去「明愛荃灣廳堂」,嘗嘗她的廚藝。

■是日反思

劏房帶來的限制不止於空間,還有時間。作為家庭照顧者,阿玲整天待在這狹長的空間裏,花大量時間不斷重複整理家居。然而,阿玲開朗精靈,不厭其煩地回答我們許多問題,分享日常經歷。對我們來說,她對我們的開放和熱情,就是最大的招待。

初接觸劏房街坊和居所,不如大眾定義中「慘」和「頹」。跟其他家庭主婦一樣,阿玲為家人日夜頻撲,在細小空間裏做好自己。

家以外,也尋找社區安身 18/10/2024

為了更具體地掌握阿玲一天的行程,我們以隨行觀察(shadowing)的方法,「尾隨」她一個日常不過的下午。

12時正,我們和阿玲往幼稚園接小女兒小言放學,然後出發買餸。今日阿玲要做炒米粉。我們先往川龍街一帶買豬肉和包菜,再往二坡坊買魷魚,最後在荃灣街市買蝦。為什麼買餐餸要這樣東一忽,西一忽?原來早在剛到埗香港頭幾個月,阿玲經已走遍荃灣不同街市,記下不同食材的品質、新鮮程度和價格,盤點最划算的買餸策略!

往荃灣街市上層的明愛廳堂的電梯壞了,阿玲抬着裝餸菜和女兒書包的置物箱推車,一口氣從地下走樓梯到四樓的廳堂。

阿玲開始在廳堂廚房做菜,我和其他同學分頭行事,有的在廚房幫忙處理食材,有的在玩具室跟小朋友玩耍。

阿玲炒好米粉後,除了盛出來給我們吃,也邀請其他在場街坊一起吃。阿玲做的炒米粉比我平常吃的多出一陣香味,原來來自她的秘方——自家熬製的豬油。她家鄉福建是近海城市,靠海食海,許多料理都融入海鮮元素。我們與一眾街坊同枱吃飯,其他街坊也跟我們共享剛從廚房端出來的其他料理。

街坊:葵涌的「涌」是讀「勇」(普通話讀音)還是「聰」(普通話讀音)呢?

阿玲:「聰」吧,香港人都說「葵涌」(粵音)啊!

街坊:但「涌泉」的涌都讀「勇」啊!

阿玲:我好像記得地鐵裏是說葵「聰」的耶?

飯後,街坊一邊吃提子,一邊聚在桌前閒聊,話題多變,聊在香港的生活,聊家鄉往事,聊養育子女……一旦有生活上不明白的事,大家就和身邊街坊商討,就算是芝麻綠豆的事,也可以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是日反思

劏房街坊們互相照應幫忙,廳堂給我的感覺就像個家。新移民在香港人生路不熟,生活或感吃力,但當一個社群一起面對困難,又一起探索社區,整件事便變得饒有意義。廳堂放置了一塊提議板,劏民可以寫下想舉辦的活動,由社工嘗試安排;當中有不少是促進劏民交流的本地義工活動。問及作為新移民劏民,大家在香港生活會否因文化差異而感到不安?街坊坦言當然會,但仍想一點一滴地累積在本地生活的經驗,踏出舒適圈與本地人建立多點連繫。為了融入所身處的社區,大家都在努力。

照顧女兒外,有否兼顧自己? 6/12/2024

我們跟阿玲約好下午二時,待她在大女兒小諾的學校做完家長義工活動後,於德華公園見面——那裏是兩女兒放學後常駐的地頭。看見兩個女孩在公園放電狂奔,我們也推遲了家訪,成了她們在遊樂場的玩伴。女孩把我們帶往一旁的空地,施展獨門絕活翻筋斗給我們看,又邀請我們玩排球氣球,捉迷藏……一開始,兩個女孩還是有點怕生,但玩完一陣遊戲後就混熟了,主動黏着我們。臨走前,小諾再次展示她的絕技:倒立吊吊杆。

離開公園,回到阿玲家。今次家訪,我們想為阿玲家裏的雜物和擺設,進行全面的記錄和盤點,希望之後能用這些資料去呈現劏房居民的生活習慣。

全屋雜物佔最多的是兩個女兒的物品:衣服、玩具、學校課本,以至她們做的手工作品,佈滿家裏大小角落,比阿玲兩夫婦的個人物品還要佔許多空間。

阿玲言談間提到育兒方式。阿玲發覺女兒們具藝術天分,即使資源有限,仍嘗試幫助她們發展興趣。例如在淘寶減價季買手工材料,在社區中心參加價格實惠的跳舞班。阿玲察覺到許多新移民在本地的社交圈跟劏房一樣狹小,於是帶女兒們到廳堂玩耍,參加活動,讓她們接觸更多本地的小朋友。阿玲是個佛系媽媽,自認自己讀書普普通通,所以也不想女兒們的學習壓力過大;小孩子可以自由做自己喜歡的事最緊要,成績中中挺挺就可以。

談到擴展社交圈的機會,阿玲直言,自己其實很想去上班,跟其他香港女性一樣,可以有同事做朋友,甚至發展自己的專業領域。然而,家務加上小朋友的接送照顧,已奪去她僅有的時間,這願望暫時難以實現。

阿玲又說,覺得自己漸漸像個香港人了——回到家鄉,走路的時候,朋友都說她步伐變快,都跟不上了。其實只是走路快一點點,單沾上這項帶有香港人身分的習性,竟也令她感到少許自豪。

■是日反思

阿玲說自己想外出工作,接觸更多本地人,令自己更像個「香港人」,不想只困在家裏當一個照顧小孩的「外來人」。像阿玲這樣的新移民,未必都想圍爐自成一族,當中也有許多正在努力擴展各種生活面向,尋找自己在社區所屬的位置。

以上筆記來自初認識阿玲時的幾次見面,大多瑣碎日常。但劏房已經夠小,為什麼我們還要收集這許多碎屑,許多芝麻綠豆,聆聽一些細眉細眼的小願望?

美國康州一所設計工作室CommonWise的創始人Cheryl Heller曾經列出共十一條社會設計的原則,第一條就是:「想法來自裏面,而非從外而來。」設計師經常懶醒說要think out of the box,跳出框框才有新想法。但面對劏房裏許多認真生活的街坊們,我們豈能不同樣認真觀察、聆聽,「用力」去了解這些框框裏有什麼——裏面的空間和時間為人帶來什麼限制?裏面的人如何安身?裏面的人如何照顧他人和自己?

Heller又提到另一個原則:「比起我們如何看待街坊,街坊如何看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隨行,本來就是一種聆聽的姿態,意味着設計師和研究者必須先懸置自己的專業知識或常識,更要懸置自己對他人的無知判斷——劏房居民並不可憐,也不封閉。我們也許看見阿玲的匱乏、需要和痛點;但阿玲自己呢?她看見自己跟本地許多街坊一樣,是一個活躍於社區,正在許多瑣碎裏努力學習生活的人。

文、圖:莫茗熙(理工大學設計學院二年生)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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