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周記:數碼回魂

文章日期:2025年05月11日

【明報專訊】英國廣播公司旗下的網上課程平台BBC Maestro最近推出由著名犯罪小說家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教授」的寫作課程,只要付出79英鎊便可得到大師指導你如何寫出扣人心弦的小說。克莉絲蒂早在1976年逝世,這個網課並不是塵封多年後出土的珍貴錄影,而是由人工智能加工製作的AI克莉絲蒂。製作團隊強調,AI克莉絲蒂的授課內容都是源於她的真實筆記和言論,但仍引起質疑。這個借AI還魂的克莉絲蒂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小說家AI還魂授課掀議

BBC Maestro網站有第一課供試看,也有製作特輯。AI克莉絲蒂的衣服、髮型和飾物以至書房的擺設都一絲不苟,充滿舊時代氣息,她說話的腔調也很老派。製作團隊反覆強調,講課錄影並非由電腦生成,而是有人類參與,有真實為基礎,並不是有人簡單在電腦上按幾個鈕便出現。AI克莉絲蒂項目有近100名工作人員參與,AI克莉絲蒂的臉孔雖然由AI生成,但需要先由人類扮演,物色演員也絕不馬虎。AI克莉絲蒂的講稿由人類學者撰寫,以本尊留下的書信、筆記、訪問及自傳作根據;服飾及室內設計擺設都由人類劇組人員操刀,髮型也很講究。負責的髮型師鄭重說,要頭髮看起來自然,不能用AI,指出如果這完全由電腦生成,看起來便會很假。

雖然團隊不斷強調AI克莉絲蒂的真實成分,但AI克莉絲蒂的聲音和臉孔都經AI轉化,而且AI克莉絲蒂說的話都不能說是真的。據《紐約時報》報道,一些人質疑這計劃仍然是deepfake(深偽),但BBC Maestro總裁Michael Levine跟克莉絲蒂的曾孫James Prichard都否認,強調AI克莉絲蒂的講稿都是由研究克莉絲蒂的專家學者綜合其訪問、筆記等寫成,沒有杜撰。帶領團隊撰寫講稿的學者Mark Aldridge亦強調沒有揑造,稱其團隊只是將克莉絲蒂檔案裏的句子結合或轉述,提煉出她對寫作的建議,認為團隊小心翼翼保留了他們認為是她的本意。支持者會說這計劃某程度上是克莉絲蒂的延伸,而且也有教育意義。不過,這仍難以改變事實:克莉絲蒂從未說過那些話,她也不在這裏,而且製作也沒有獲得她生前同意。至於教育意義,要認識克莉絲蒂,閱讀她的小說不是更直接嗎?坊間也有不少書籍文章分析克莉絲蒂的寫作技巧。說穿了AI克莉絲蒂只是行銷噱頭而已。

科技影響我們與逝者關係

AI克莉絲蒂會否令克莉絲蒂小說大受歡迎不得而知。但這個項目經過專家學者考證,又獲克莉絲蒂家人認可,仍然可以有那麼多討論,再次證明AI發展不斷迫使人們重新思考諸如真假、死亡、記憶等問題。人類自古渴望與逝者保持聯繫,這種願望可透過舊照片、遺物的追憶實現,也可透過傳統儀式如祭祀、問米來達成。科技似乎提供了另一條全新途徑,它會如何影響我們跟逝者的關係?

AI克莉絲蒂不是首個借AI還魂的「數碼幽靈」(digital ghost)。這些「數碼幽靈」的設計並不一樣。例如2017年成立的初創公司StoryFile,其源起是製作大屠殺倖存者的互動全息影像。受訪者在生前錄製影片,回答一系列關於自身的問題。製作完成後,用戶可向互動全息影像提問,人工智能系統會根據提問,在資料庫選擇最合適的預錄片段回應,這過程就像跟死者互動一樣,為不少博物館採用作教育用途。該公司現時亦為其他客戶製作互動影像。

StoryFile的技術並不生成全新內容,而是以生前錄像為基礎。然而,對許多人而言,與逝者「交流」的渴望不止於此。AI朋友應用程式Replika的創辦人Eugenia Kuyda可以說是「數碼幽靈」的先驅之一。她的摯友Roman 2015年驟然離世,令她大受打擊。身為軟件工程師的她利用Roman生前傳給她的3萬個短訊,再加上Roman給親朋的8000個短訊作為基礎,用人工智能訓練了一個能模仿Roman的聊天機械人。Eugenia自言,那段時間她像使用WhatsApp般跟Roman聊天,協助她走出傷痛。

著名未來學家及發明家庫茲韋爾(Ray Kurzweil)在2018年也製造了父親Fred的視像聊天機械人。據其女兒Amy今年初接受BBC訪問時稱,庫茲韋爾一直蒐集Fred各種文字資料,包括書信、講稿、論文、日記,部分內容甚為私密,例如涉及心理治療筆記,要做一個聊天機械人。Amy最初對父親的狂想有保留,但最後加入計劃,協助整理超過600頁文件,交給父親領導的工程團隊製作聊天機械人。Amy跟祖父素未謀面,她跟祖父聊天機械人視像交流,令她很驚喜。雖然那些資料都是經她手整理的,但聽到由祖父之口說出來令她很感動。

「哀傷科技」或干擾釋懷過程

隨着生成人工智能的普及,愈來愈多科技公司投入「哀傷科技」(Grief Tech)的發展。一般人理論上也可以輕易製作出類似的聊天機械人,但問題也隨之而來:未經逝者同意而使用其資料製作「數碼幽靈」,是否侵犯了死者的私隱?合乎道德嗎?這種技術會如何影響我們對死者的記憶?又會如何影響我們哀悼與復原的歷程?

《新科學家》的記者April Reese 2023年的報道以自己喪母的經歷出發,尋求製作一個模擬母親的聊天機械人,從中探討「哀傷科技」的影響。文章引用多項心理學研究指出,人們在至親離世後仍渴望保持聯繫,屬正常現象。而哀悼本質上是一種學習過程:在初期,哀悼者仍會下意識期待逝者出現,內心深處相信那段關係仍未結束。此時,大腦的語意記憶(關於關係的長期理解)與情節記憶(關於死亡事件的具體記憶)發生衝突。唯有慢慢學會調和這種衝突,人們才能適應現實。然而,「哀傷科技」的出現有可能干擾這一過程。有心理學家亦指出,科技公司有動機令到哀悼者上癮,令他們持續使用產品,更令人無法釋懷。記者最後雖然製造了母親的聊天機械人,但自言寧願看相片追憶母親。

保護自己免成數碼幽靈

數碼幽靈是否真的可以視為逝者自我的延伸?這問題很複雜,涉及自我的構成。人的自我並非靜態的存在,而是不斷透過跟環境互動而改變。我們也在不同情境甚至對着不同人都會表現不同的自我。數碼幽靈只是把逝者不同時空的自我湊合而成,沒有邏輯可言。再者,數碼幽靈雖然有死者生前的數據為基礎,但生成AI仍以人類無法理解的邏輯生產全新內容,更令人質疑數碼幽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傳承記憶。要了解逝者,閱讀由學者整理的傳記相信比跟數碼幽靈互動更有意思。

對於我們這些尚在生的人來說,最關心的是如何保護自己免成為數碼幽靈。庫茲韋爾製作父親的聊天機械人要將大批紙本資料整理輸入電腦,但今天,大量資料早已在網上任君蒐集。根據Oxford Internet Institute的推算,到了2070年,facebook上的死人便會多過活人,這意味着互聯網上將有大量死者的照片、承載記憶及思想的文字。這批資料會落在誰人之手?會怎樣使用?日後寫遺囑時可能要加一句:請不要把我變成數碼幽靈。

文.林康琪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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