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剛過去的周四下午，我還未看《虎毒不》，但發現愈來愈多人討論這電影，隱隱覺得《明報》可能會收相關的稿。
從身邊朋友和社交媒體上的討論，我猜戲的內容跟自己書中的一篇文章〈一個母乳逃兵的自白〉非常相似。於是投機取巧，把文章寄給編輯，企圖不花額外氣力就可以宣傳自己的文集。
當編輯說只能用未經發表的新文章，提議我寫一篇以《虎毒不》為主題的文（周六下午交稿）之時，我的反應就像電影中的剛剛當上母親的主角淑貞（談善言飾），得知日間幫自己帶小孩的保母（馮素波飾）快要移民時的一樣：金翅大鑊鳥，又無得瞓。
但我還是答應，就像戲中的新手媽媽，明明累得要死，還是不斷去麵包店見工，為了保留一點自己的東西。
周五送完小孩上學後我要上班，如常加班，下班後申請缺席睡前故事時間，七時半看電影，完場後回家，發現兒子未睡，安撫一會再洗澡，開始動筆已是十一時。周六中午約好參加小孩同學生日會，之前還要買禮物（剛剛已WhatsApp問准對方家長可以買什麼）。今晚鐵定通宵。
竟然讀得完上面囉囉嗦嗦一大段，你也累了吧。
對，這部電影、當媽媽的現實，總結一個字就是：累。身累心更累。
電影中，孩子晴晴的百日慶祝會上，BB的外婆把女兒拉到一旁，小聲說：「其實晴晴唔係咁細粒，唔使咁擔心。」我立即眼濕濕，想起當年孩子黃疸嚴重時，在醫院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我淚如泉湧地感恩。其實小孩成長中遇到任何不順——身高體重不達標言語發展大小肌肉blah blah blah，所有旁人的冷言冷語和怪責加在一起都不及媽媽自責的萬分之一，偶爾遇到一句善意就是救命的水泡。
戲中有一句經典話，是主角跟幾位好朋友飯敘時說的，我懷疑大部分新手媽媽，特別是全職媽媽，都會在朋友聚會上或社交媒體帖文中說過：「……累呀，但都開心嘅。」我討厭這句話，它把養育孩子的——能夠淹沒理智的巨大快樂與滿足、我不是超人和奧運選手卻有膽量挑戰人類體力意志極限、頓悟阿媽過去卅年對我的種種情緒背後為何等等——構成人之所以為人的感情，簡化成為一句虛偽：為開脫自己竟然夠膽申訴為人母之苦的應酬話。
有為的事從來都不一定開心，愛人如是，愛一個地方亦如是，為何總是要說自己開心？
「有時佢笑，望住佢，掂住佢，就好幸福……但喺佢一哭又會好崩潰……好攰……想唞吓……好想瞓覺。」這是我在戲院抄下來的、忘了主角在什麼場景說的話。一段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話圓滿總結了我的湊仔感想，就是：小孩子給你的幸福，短暫而深刻，照顧養育指導的責任，悠長沉重永不止息，到最後，阿媽只想躺一躺，卻不得。
君不見主角難得回娘家休息一個下午，小學年紀的侄子侄女午睡甫醒就擾了一屋平靜。這何常不是在暗示過了嬰兒階段，只會迎來更大煩惱。
電影中沒有人問主角淑貞後不後悔結了婚，反而淑貞問了自己阿媽有沒有悔生小孩。阿媽回了一個經典的標準答案：沒有。這條問題我相信沒有女人會答後悔。先不論大家要顧及子女知道答案後的心理陰影；生仔是什麼？是一眾普通人一生中最大的創造，從無到有，不用如創業般需要經驗知識人物資金就可以做到的事。你願意的話，可以窮盡心力盡善盡美，當然結果沒保證；選擇普通程度投入，也有可能美滿爆燈——這當中甚至還有賭博成分（頓時趣味大增），有什麼好後悔？
而且，有了孩子，你會進入另一個世界，不能再單純地享受地球宇宙，予取予求，剛夠就好，怕偷用了兒孫那份。面對其他有孩子的人的言行，你未必認同，但會理解。許多以前覺得尷尬的人與事，你也能夠雲淡風輕，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離題一句，淑貞和她媽媽的苦很大部分來自男人，媽媽的丈夫走佬（比家暴略好一點）；淑貞的丈夫沒有尊重過妻子的意願（沒有實際行動支持的愛不是愛），一心只想她配合自己和家人的現狀。其實，換人吧，不一定要男人，育兒要一村人，就組一村合適的人。
我的小孩已上小學數年，我可以不怕教壞細路地大膽說話（他們自同學處聽到的壞10倍）。最爽最放肆就是無論誰大聲喊「媽咪」，都回以一句：「阿媽死了，不要再叫阿媽。」外子不喜我這樣說，他不明白（怎會明白），經年不斷被一啖啖咬下身上好肉的人不是他，於是他可以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學爵士樂、參加業餘網球賽……
另外一句我最常說的話：你們長大以後想見我請預約，阿媽好忙，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並非預計自己不會掛念他們，事實是現在已經開始想念了。只是我想老來留一點尊嚴，他們不來約我，我裝也要裝成悠然自得（事實上也應該會很快活）。
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形神俱在，夠了。到了那天，他們不需要阿媽，但仍然想念，也夠了。
最後最重要，我的書《捧著隨時爆破的氣球從旺角步行到油麻地》，裏面有一篇〈生仔唔痛〉真的不得了，不是說笑，該文是我讀過芸芸關於生仔的文章中，對分娩時各個階段的痛形容得最為傳神的一篇（放心，那些「撕心裂肺」、「驚天地泣鬼神」之類的cliché文中一個也沒有用），即使男士也能心領神會，讀畢該文對為分娩作準備或安慰懷孕妻子應具奇效。欲免向隅，請即到長洲渡日、屯門微塵、旺角留下或上環長夢選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