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的美國高教,身世浮沉的留美學生

文章日期:2025年06月01日

【明報專訊】留學美國,曾是幾多外地學子夢想踏上階級流動的機會;哈佛耶魯,曾承載過多少人的知識學術夢,但2025年迎來的,倒不是監察下波傳染疫症或者氣候危機的及時雨,反而是對知識價值生產前沿的釜底抽薪。自特朗普上台後,對美國高等教育學府的攻擊幾近瘋狂,從撥款、簽證到收生權利,在連串行政命令下,全憑上大人旨意統一戰線,有殺錯無放過,莘莘學子無不人人自危。這種對高等教育的全面攻擊,大概是美國立國近250年來從未有過的亂象。據說,造成如此亂局是為打擊反猶勢力,懲戒共匪間諜,或是追殺woke與左膠。信者未必得救,但共業恐怕得由所有人共同承受。

今年4月,一如之前幾年要續學生簽證,我們需要離開美國本土,跑到外地的美國大使館做這些行政工作。這一向是美國的簽證法令要求,只要學生簽證到期而學校願意繼續擔保學生在校內讀書工作,學生便可拿着相關文件到全球任何一間能夠辦簽證的美國大使館續證。麻煩是想當然的,畢竟我們早已在美國生活幾年,但仍得離境續簽。不過既然已經歷過一兩次,所以也算不得什麼,只想盡快完成回美繼續研究工作。

大使館的要求

但今年不再是如常的行禮如儀。今年自特朗普上台後,美國的高等教育界隨之風雨飄搖。承接去年對各大學高層未能「有效打擊校內反猶勢力」的指控,令幾間大學校長直接或間接下馬,今年年初開始更是雷厲風行,全美各地都有上千海外留學生,因為曾參與支持巴勒斯坦的示威集會,甚至只因一些輕微的交通違規而遭到行政當局的報復,即時吊銷學生簽證和合法身分,導致其學位也被即時終止(及後政府恢復了很多人的合法身分,但仍有很多未知之數),被移民及海關執法局(ICE)的執法單位直接在街頭或者宿舍捉走,有些甚至連家屬或律師都無法聯絡或得知其具體拘留地點,情况十分恐怖。而且,邊境隨機搜查手機的情况也愈來愈頻繁,且以各種國安理由拒絕入境的個案也急速增加。

因此,當我在上月春季學期長假前往外地續證時,整個學系都緊張起來。尤其當不少美國大學也已出信勸阻學生,盡可能不要離境參與非必要的活動,只因有可能無法順利入境回來完成學位,或者在邊境因為各種原因被拘留而無法得到法律援助。當時,系內的國際生自組了溝通平台,不斷交流最新資訊和指引,互相提醒要自我審查在社交媒體上的內容,還保險地抄下一些移民律師資料放在身邊,以便身陷險境手機被收走時,仍可及時向律師求助。博士論文老闆甚至已通知院長報備,以防我在邊境回不來,學校需要動用資源來營救云云。

在這樣戰戰兢兢,恍如生死相搏的背景下,正式出發前往大使館續簽。大多數程序都是一如以往,沒有太多異樣。但在與美領的官員對答時,第一次被問到以往有沒有使用社交媒體,如有的話需要即時呈交社交媒體戶口資料供他們檢查,看看有沒有危害美國國安的內容。關於社交媒體,其實自2019年起,每次在網上登記大使館面試時也要回答,但要親口向大使館職員回答並在現場提供戶口名字,倒是頭一次發生,當時的我亦難掩錯愕。大使館職員續稱,這將是所有申請簽證或續簽的人都要面對的步驟,他們會找情報單位來查閱申請人的社交媒體,確定沒有任何危害美國安全的可能或威脅。

對我而言,這是有違個人私隱,因此拒絕提供相關資料,大使館也沒有再三追逼。只是,我的申請被懸置了,且一直懸置了一個多月,大使館仍然沒有回覆,算是婉轉地拒絕了申請。

反智主義的代價

抽離一點看,個人學術路上的小顛簸,不過是大時代跌宕下的小註腳。

近日,白宮和高教學術界的攻防踏入新一階段,尤其是「唔肯跪」,即不願交出所有國際生資料的哈佛大學,更是首當其衝成為特朗普政府招呼的重點對象。基於後者對哈佛大學的種種指控,如縱容暴力和反猶主義,美國政府首先取消哈佛的稅務減免優惠,大幅削減哈佛大學收到的聯邦政府撥款,繼而威脅會吊銷全校近7000名國際生之學生簽證,還有限制其國際生的收生比例。如今相關的法庭攻防戰還在進行之中,法庭對政府打壓哈佛措施的禁令仍然生效,但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得到。

至於哈佛以外的國際生,同樣面對國家鐵拳的連番攻擊。今年5月28號,美國國務卿魯比奧(Marco Rubio)正式向外宣布,所有外國學生簽證面簽預約都會暫停,直至另行通知。同時,中國留學生若「與中國共產黨有聯繫」或「在關鍵領域學習」的人,其簽證都會被撤銷或拒簽。這次在公布中還特別點明香港學生沒有例外,一視同仁。這次是否跟幾年前一樣,只針對在黨校或者共產黨軍校有關係,又涉及應用科學等敏感研究學科的學生,還是寧濫勿缺地驅逐中國內地和香港留學生,目前還是未知之數,如此漫漫長夜,怎不教人焦慮不安,恍如人生的命運都懸在一線似的。

不少人或會認同美國政府的講法,認為留學生簽證是特權,跟隨美國外交政策是基本要求,不守規則便應離開。但向來美國立國之本,便是保障言論自由和學術自由不受侵犯,即「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的精神。而這點才是美國高等教育長期吸引全球精英前來學習研究和生產知識,推動思想、科技和知識發展的最重要吸引力。由楊振寧到丘成桐,從黃仁勳到馬斯克,全都不是在美國出生,卻是在美國受教育成才,日後成為各領風騷的風雲人物。

更為關鍵是美國政府對高教界的打擊,不僅是影響着無數留學生的學術人生路,更令往後的科研與思想發展大受打擊。尤其我們看到這些封殺學術機關的政策不是孤例,而是跟美國政府的其他行政命令互相配搭,以國安、民粹和反精英之名盡然攻擊任何跟進步政治有關的領域面向,如解散教育部、暫停監察氣候變化和極端天氣、阻止有國家資助的美國科學家在頂級醫療期刊發表論文、暫停資助COVID疫苗等,這些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的措施和行政命令,其影響恐怕是無遠弗屆,效果更不會只停在美國邊界。這是一場由特朗普吹響號角的戰爭,以暴力壓迫窮人、留學生、性小眾,以至任何會受到下波疫症或者全球氣候變化影響的人和物種。當你凝望着深淵,深淵也在凝望你。

馬丁‧尼莫拉(Martin Niemöller)在戰後所寫的那篇懺悔詩,至今無人不曉。若改成今天的版本,大概也沒有違和感,「當美國政府逼害新移民,我保持沉默——我不是新移民/當它逼害窮人時,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窮人/當它逼害性小眾時,我保持沉默——我不是性小眾。」當這次把刀口指向留學生和知識生產的橋頭堡時,誰又願意打破沉默,站在弱者那一方呢?這將是今天所有人面對的道德拷問。

文˙李宇森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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