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無限權力:二戰小說回顧

文章日期:2025年06月01日

【明報專訊】194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休戰的一年,回望80年前的1945年,兩個獨裁者墨索里尼及希特勒先後在4月28及30日死亡。5月8日,隨着德國正式簽署投降書,這一天也就成為二次大戰歐戰勝利紀念日(Victory in Europe Day)。

關於二次大戰的文學作品,當然多得不勝枚舉,一些有電影改編,比較廣為人知,例如《紅粉忠魂未了情》(From Here to Eternity)、《桂河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狂林戰曲》(The Thin Red Line)、《別問我是誰》(The English Patient)、《偷書賊》(The Book Thief),都有原著小說。

一些美國經典小說,是以二次大戰為背景,如梅勒(Norman Mailer)的《裸者與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海勒(Joseph Heller)的《第二十二條軍規》(Catch-22)、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Five)。英國文學作品也不少,包括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榮譽之劍》(Sword of Honour)三部曲。

另外,有的與二次大戰相關的小說別有關注點,例如安娜‧西格斯(Anna Seghers)的《過境》(Transit)是關於難民,湯瑪斯‧肯納利(Thomas Keneally)的《舒特拉的名單》(Schindler's Ark),以及馬田‧艾米斯(Martin Amis)的《關注領域》(The Zone of Interest)是關於猶太人大屠殺。這3部小說都有技藝高超的改編電影。

至於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是架空歷史小說,迪克假想軸心國贏了二次大戰的世界。故事發生在1962年,即戰爭結束15年後,描述了在日本及納粹德國統治下四分五裂的美國。小說已改編為40集電視劇。

《第二十二條軍規》:沒有實質的荒謬權力

《第二十二條軍規》是海勒首部而且最著名的小說,也是一部黑色幽默之作,而幽默在於荒謬,戰爭的荒謬。

故事開始時,主角約塞連(John Yossarian)上尉住在醫院,他以患有肝痛為理由隱居於此,以避免繼續上前線執行飛行戰鬥任務,因為他對戰爭已感到幻滅。

所謂第二十二條軍規,其實是荒謬的螺旋式詭辯:「這其中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規定,面對迫在眉睫、實實在在的危險時,關心自身安危是大腦的理性活動過程。奧爾是瘋了,可以獲准停止飛行。他必需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瘋子,必須繼續執行飛行任務。」從此沒有人可以躲過飛行任務,約塞連覺得,「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圈套」。

小說中,指揮官毫不關心士兵的性命,為了達到目的,指揮官不惜犧牲士兵的生命,卡斯卡特上校(Colonel Cathcart)一心想當將軍,強迫他的手下官兵執行愈來愈多的戰鬥飛行任務,不斷增加完成任務所需的次數,以致官兵永遠無法回家。米洛‧明德賓德中尉(Milo Minderbinder)是小說中的負面人物,他的出身本來低微,當上了飛行隊的伙食官,大發戰爭財,成為大企業家。

約塞連由於空戰和目睹戰友的死亡,經受精神創傷,他執行了過多的任務,到最後得知奧爾奇蹟般逃走到瑞典,於是他也打算逃走,前往瑞典。

小說發展下來,第二十二條軍規已是虛設但有龐大影響的法律,也是當權者令自身無所不在的邪惡手段:「第二十二條軍規不存在,對此他確信無疑,可那又有什麼用呢?問題在於每個人都認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沒有什麼實實在在的內容或條文可以讓人們嘲笑、駁斥、指摘、批評、攻擊、修正、憎恨、謾罵、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腳下或者燒成灰燼。」

《舒特拉的名單》:正義和邪惡

猶太人大屠殺是二戰期間最教人悲哀的一頁,極權主義往往是內外侵略,對內高壓統治,甚至種族滅絕屠殺。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指出:「要求無限權力正是極權政體的本質。只有當所有的人都無一例外地在他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牢牢地受統治,這種權力才有保障。在外交事務領域,必須經常征服新的中立地區,而在國內,必須經常擴大集中營,來控制不斷產生的新的人類群體,或者當情况需要時,就將它們消滅,以便替其他群體騰出地盤。」

原著小說《舒特拉的名單》為澳洲小說家肯納利贏得布克獎,史提芬史匹堡的電影更令小說炙手可熱,令這部關於猶太人大屠殺的小說比同類作品著名。

小說中的奧斯卡‧舒特拉(Oskar Schindler),原來說不上是具有美德的人,他由於發戰爭財,所以十分有錢,但透過故事的開始,我們了解到舒特拉是善良的德國人,他一方面「盡力與這個專制體系中的所有面孔建立良好的關係,想盡各種辦法去認識那些隱藏在官方正式禮儀後面的瘋狂面孔。遠在大多數人還不敢去猜測所謂的『特殊處理』的真正含意時,奧斯卡就了解到它所代表的就是在貝爾契克、索比伯、特瑞柏林卡,以及奧希維等地那些堆積如山的猶太人屍體」。另一方面,舒特拉是精明生意人,「他絕對不會公然反抗那個主控一切的邪惡體制。在過去這段日子中,他已經運用個人的力量減少了死亡人數,同時,雖然他並不知道在未來兩年之中,堆積如山的猶太人屍體將會超越阿爾卑斯山峰,但他已了解到殘酷的大屠殺即將到來」。

舒特拉違反德國納粹的獨裁統治和法律,並且散盡家財,假借僱用工人的名義,拯救工廠中的猶太人,避免送入集中營。舒特拉的人道精神,與艾希曼(Adolf Eichmann)展現的「惡的平庸性」(banality of evil),還有阿蒙‧歌德(Amon Göth)的喪心病狂,形成正義和邪惡的對照。

《第七個十字架》:這是一個小的勝利

西格斯是猶太人作家,由於納粹黨上台,她經蘇黎世移居到法國,再而流亡到墨西哥。早在二次大戰爆發前不久,西格斯還在法國時,就開始創作《第七個十字架》,小說曾在蘇聯的雜誌連載。1942年,《第七個十字架》在美國出版英文版,在墨西哥出版德文版,1944年,史賓沙德利西(Spencer Tracy)主演的改編電影《還我自由》上映。1947年,西格斯回到德國,1950年定居東柏林。

《第七個十字架》描述了7名思想各異的囚犯,從德國集中營逃脫越獄,集中營司令官下令將附近的7棵法國梧桐樹砍倒成7個十字架。7名越獄者中,6個囚犯有的自首,有的又被捉回去,有的死在田野,有的墮地身亡,只有一個人逃走成功。

1951年,中國詩人馮至曾寫過〈安娜‧西格斯印象記〉,文中只有一小段談及這部小說:「一個人的逃亡的成功使集中營裏的人們感到一種勝利,這個勝利告訴他們說,恐怖和黑暗究竟有它們力量不能達到的地方,反納粹的活動在德國境內並沒有停息,不然,這個逃亡者是不會逃出納粹的魔網的。」

西格斯的《第七個十字架》是關於大屠殺、集中營和難民的小說,同時也是展示反極權勇氣的作品,馮至譯出了其中一兩句,講述囚徒的思索:「誠然,比起我們目前的衰弱無力,比起我們身上穿的囚衣,這是一個小的勝利。但究竟是一個勝利,它使我們在不知有多麼長久的時間之後忽然感到自己的力量,這力量久已被人輕視,甚至被我們自己輕視,好像它只是地球上許多普通的力量裏的一個,人們按照體積和數量來小看他們,然而它卻是那唯一的力量,它能夠忽然生長為無限大,生長為無法估計地那樣大。」

本世紀當代二戰小說

本世紀當代二戰小說的例子不少,單單列出比較著名的,就包括馬格斯‧朱薩克(Markus Zusak)的《偷書賊》、安東尼‧杜爾(Anthony Doerr)的《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All the Light We Cannot See)、克莉絲汀‧漢娜(Kristin Hannah)的《夜鶯》(The Nightingale)、馬克‧蘇利文(Mark T. Sullivan)的《猩紅色的天空下》(Beneath a Scarlet Sky)、歐文‧丹普西(Eoin Dempsey)的《黑森林與白玫瑰》(White Rose, Black Forest)等等。

這一批當代的二戰小說尤其重視情節安排和結構,頗有電影感,而小說作者也嘗試尋找獨特的角度,多以青少年為要角。

《猩紅色的天空下》根據真人真事寫成,但故事情節是虛構的。小說以意大利少年皮諾‧萊拉(Pino Lella)為主角,他的家被炸彈炸中後,皮諾加入雷神父主持的地下組織,為猶太人、被擊落的飛機師、其他逃難的人帶路,翻過阿爾卑斯山,逃離意大利去瑞士,逃避納粹追捕。

皮諾18歲了,徵兵官找過他。皮諾的父母一心保護皮諾,希望他遠離戰爭前線,勒令皮諾參軍入伍成為德軍士兵。皮諾受傷後,成為意大利德軍漢斯‧萊爾斯(Hans Leyers)將軍的私人司機,並且成為德國指揮官身邊的間諜。他還要在局面一發不可收拾時,保存自己的性命。

《夜鶯》是另一本廣受關注的二戰小說,小說的中心情節講述1939至1945年間的法國,兩姐妹薇安(Vianne)和伊莎貝爾(Isabelle)的故事,面對戰爭,她們有不同的選擇和命運。

姊姊薇安是已婚教師,丈夫安托萬(Antoine)被徵兵入伍,他們有一個女兒索菲(Sophie),母女住在故居,生活艱難。戰時德軍駐紮,徵用了薇安的民居。第一個在薇安家駐紮的是貝克(Wolfgang Beck)上尉,性格比較善良,薇安一時不至於進退維谷。

妹妹伊莎貝爾選擇了抵抗,希望解放法國,她到了巴黎,其後幫助墜機的盟軍飛行員,翻山越嶺轉往中立國西班牙的英國大使館,從那裏回國後,再度當飛行員丟炸彈。伊莎貝爾成功執行任務,取了代號「夜鶯」,以發電報「夜鶯放聲歌唱」為成功信號。

薇安將一些猶太兒童藏匿在附近修道院的孤兒院,但隨着殘酷的馮‧李希特(Von Richter)駐紮薇安的家,薇安的處境更為嚴峻,更受到侵犯,而伊莎貝爾也被捕了……

《夜鶯》是比較簡單直接的二戰小說,從女性角度看戰爭的殘酷和不屈的抵抗,克莉絲汀‧漢娜以吸引的情節和鮮明的人物,令人一路追看下去,小說理所當然是暢銷書。

《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相對上有比較高的藝術水平,寫作風格上也相當詩意,用非線性結構敘事,以平行章節巧妙安排故事。小說主要講述兩個人物的故事,一個是失明的法國少女,在納粹德國入侵巴黎後,她在聖馬洛的叔公家中避難,另一個是聰明的德國少年,由於精通無線電技術,被納粹錄取從軍,也令他們的命途交織。

《所有我們看不見的光》已達到本世紀當代二戰小說的高點,小說曾獲普立茲獎,叫好叫座,並已改編為Netflix 4集迷你劇《呼喚奇蹟的光》,可惜評價比較負面,遠遠及不上佐治古尼(George Clooney)等執導的《第二十二條軍規》Hulu 6集迷你劇。

這批本世紀當代二戰小說甫面世,就受到片商青睞,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會陸續看到這些小說改編的電視和電影作品。而二戰小說本身,令我們再度思索極權處境下,個人如何自處,如何抉擇。

文˙鄭政恆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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