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行為藝術與舞台劇或其他劇場表演形式有點相似,但為何總是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呢?被譽為「行為藝術祖母」的Marina Abramović指出:「戲劇和行為藝術的區別在於,在戲劇中,血液是番茄醬,而在行為藝術中,血液是真實的。」英國倫敦皇家藝術研究院(Royal Academy of Arts)正為她舉辦大型回顧展,展示這位塞爾維亞籍藝術家半個世紀以來,傳奇且充滿爭議的經典創作。
Marina是行為藝術先驅,把觀眾視為作品的基本元素,並透過大膽的手法從早期實驗的創作把行為藝術推向主流。在1975至1988年期間,她與德國藝術家Ulay合作無間,共同探索兩性二元的問題。1989年,Marina重新投入個人創作,通過觀眾的參與進一步測試藝術的界限。這次展覽包括Marina過去作品的相片紀錄、錄像、物件,以及藝術裝置;還邀來不同行為藝術家在展廳中重演其中4件著名作品,使觀眾有機會深入體驗這些經典之作。
「做害怕的事」挑戰人類極限
行為藝術主要在特定空間,透過身體和時間,以反常規且即興的方式表達藝術概念,並與觀眾互動。當筆者觀看這樣的展覽時,不禁思考:究竟為藝術可以去到幾盡?Marina的答案定能讓人目瞪口呆,因為她的創作總是挑戰人類極限。生活中的種種限制是我們每天都要面對的現實,但對於藝術家來說,這似乎不成問題,甚至有助思考。她曾在訪問中表示:「我只做讓自己感到害怕的事情,因為那才是重點。如果我們總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會一直使用相同的模式,犯下相同的錯誤,我們永遠無法進入未知的領域。」即便是身體和健康的限制,現年77歲的Marina無法搭乘飛機,仍改坐船一星期從紐約抵達倫敦準備舉辦個展。對習慣每3至5天就搭飛機的人而言,這種全新體驗不僅沒有令她不適應,反而感到興奮。
回顧展的精彩作品,涵蓋個人與社會、概念與存在哲學、物質與精神等層面,在身體、時間、心靈的種種限制中,她不斷打破自己的心理圍牆,使觀眾透過體驗深刻理解人性、痛苦、恐懼與忍耐等人生重要課題。Marina以拒絕被規限的態度,以及以少數人能做到的方式直面根深柢固的恐懼,透過創作得到解放和自由。Marina的創作脈絡源自其家庭背景,追溯到她童年時的痛苦和不快回憶。她生於1946年,正值二次大戰後,前南斯拉夫的獨裁統治開始。她在充滿紀律的家庭長大,父親是一名將軍兼民族英雄,而雙親都是游擊隊員。家中實施嚴格的規則,每晚10點宵禁,生活必須井然有序。她將嚴苛的生活轉化為反叛、重複和耐力,原本受過專業畫家訓練的她,漸漸發現可以使用水、火、土、風,甚至是自己的身體作為創作媒介。這種從無到有的創作過程幾乎如同一種精神體驗。20世紀70年代讓她成名的作品都是以概念和身體為中心,個人經歷的共產主義理想和社會動盪影響她的想法,確立了她具標誌的行為藝術實踐。
刀槍弓箭 「玩命」藝術
這個展覽以「公眾參與」為首部分,作品包括最具代表、於1974年創作的《節奏0》(Rhythm 0)。Marina在桌上擺放了72件物件,有唇膏、玫瑰花、生果、蛋糕,以至危險品如鐵鏈、刀、鋸和一把已上子彈的手槍,旁邊附有解說,寫明觀眾可以把這些物品隨意在她身上使用,把她的身體視為物件,整個過程藝術家會負上全部責任。她以此挑戰在無限制下人與人之間互動的微妙關係,並測試自身和精神的極限。展場除了重新放置當時的物件,並以幻燈片播放Marina經過6小時靜止不動站立和觀眾互動的演變。最終觀眾變得很暴力,Marina的衣服被剪破,皮膚被割傷,甚至有人把槍放在她手上,並指向藝術家頭部。當作品表演完後,觀眾紛紛逃離畫廊。
展覽第二部分以「身體極限」為名,當中包括1980年《休息能量》(Rest Energy)的錄像紀錄,是Marina和Ulay這對藝術拍檔對人際關係的深入探索,重新審視合作時的脆弱狀態。兩名藝術家面對面站立,用身體的重量互相拉着弓箭,Ulay更將箭瞄準Marina的心臟,稍一不慎便會造成生命危險。Marina認為以上兩件是她人生中最高難度的作品,因為她要完全放棄控制主權。他們在心臟位置附近裝上兩個很小的擴音器,讓 自己可以聽到心跳聲。其間,他們的心跳愈來愈激烈,為時雖只有4分10秒,但對Marina來說,這作品彷彿漫長得沒有停下來,確實是一場關於完全信任的玩命藝術創作。
同一展區有另一件於1977年創作的作品《不可估量》(Imponderabilia),概念是將藝術家視為博物館的一扇門,而門有過渡與轉變的象徵意義。當年Marina和Ulay一絲不掛並面對面地站在展覽入口正門,迫使所有觀眾側身穿過兩人之間的狹小通道,並在女和男之間作選擇,面對他們其中一個。由於身體接觸無可避免,觀眾會盡量避免眼神接觸。原定演出6小時,但3小時後,警察就來結束了這場有爭議的表演。如今在皇家藝術研究院,大家會看到一部電視機播放着當年錄像片段。事隔40多年,雖然現由兩名裸體藝術家代演,又設通道讓不想參與的人通過,仍不減當年的震撼力和對觀眾反應的挑戰。策展人Andrea Tarsia表示,此作品旨在迫使觀眾陷入「裸體、性別、性取向和欲望對抗」的課題。
越過「裸身窄道」 看長城「分手儀式」
Marina就是這樣坦蕩蕩的藝術家,1988年本為準備結婚創作的《戀人,長城漫步》(The Lovers, The Great Wall Walk),後來因Ulay有外遇而改變成歷時90天的一場分手儀式。作品中Marina和Ulay兩人從兩端徒步走向中國長城,在中間短暫會面,然後分道揚鑣,各走各路,是對藝術家身心靈和耐力的考驗。
回顧展其他部分包括:「共產主義身體」、「身體缺席」、「大自然的力量」、「來來去去」和「入口」。展覽以重演《海景之家》(The House with the Ocean View)作結,此作曾於2002年演出,當時Marina在紐約一間畫廊建構有3個空間的「家」連續居住了12天。藝術家在台上禁食,只喝水、如廁、洗澡,將日常生活行為化成儀式,毫無私隱地呈現公眾眼前。觀眾被邀請旁觀,其間不准說話,與藝術家一起凝聚力量。
有人或許會以作品的商業成功來評價藝術家成就,但這種評估方式又怎能套用到Marina身上?對她而言,創作就像呼吸,是別無選擇,沒什麼能阻止她。她以自己身體為媒介,以創作過着自己的生活。她的堅持、執著、視死如歸、絕不妥協的態度,使她成為最卓越、最大膽的行為藝術家之一。事實上,她的倫敦皇家藝術研究院回顧展開幕時,是歷史時刻,因為她是該院255年來第一位在此舉辦大型個展的女性。
回顧她在共產主義體制下創作的歲月,那些看似傷痕纍纍的經歷,塑造了Marina的人生和她的藝術,讓我們更深刻理解她創作背後的困難。她曾說自己性格內向,甚至去游泳在朋友面前脫掉衣服都感到不易。然而,當她完成作品後,她意識到要在人前如此暴露自己的脆弱,不論年齡和體態,將自己的身體呈現為普通的人體,不受他人評價的束縛,這是一種難以想像的自由。
自由被視為人類最珍貴的權利,恐懼經常是最大的障礙。心理圍牆的高度則取決於恐懼所建構的自我局限的大小。Marina所呈現的看似高深的行為藝術,其實旨在透過創作獲得身心靈的解放。我們若能透過她的藝術轉化和提升自我意識,這將是參觀展覽後最寶貴的收穫。
Marina Abramović 回顧展
日期:即日至2024年1月1日
時間:上午10:00至晚上6:00(周二至日);上午10:00至晚上9:00(周五)
地址: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Royal Academy of Arts, Burlington House, Piccadilly, London W1J 0BD)
票價:23英鎊(約226港元)起
註:展覽包含裸體,與死亡、傷害和具威脅有關的作品。觀展前可留意每日重演作品時間表,並注意展演時段禁止拍攝和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