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美術指導文念中首次當導演，選擇了比較不講求畫面美感的紀錄片，拍攝了《好好拍電影》，人物是影迷熟悉的導演許鞍華；大概兩人多次合作，從鏡頭背後看到掌控戲劇節奏的導演，也可以是幕前的主角，值得記錄下來。
獲獎無數的許鞍華
單從男士主導的電影世界，許鞍華能拍足40多年，已不簡單，而且成績彪炳，在金馬獎跟李行、杜琪峯和侯孝賢同樣3奪最佳導演；在香港電影金像獎她更誇張，6膺導演獎，是另一項紀錄；其中《女人四十》和《桃姐》更是獨有的大滿貫，意謂贏得最佳電影、導演、編劇及男女主角等5大獎，而前者讓蕭芳芳在柏林影展封后，《桃姐》則令葉德嫻成為威尼斯影后。
許鞍華獲獎無數，但翻查紀錄，她拍的電影，票房大收的不多，歷來以《投奔怒海》、《女人四十》與《桃姐》成績較佳；所以片中她也不諱言每次拍完一部戲，都很緊張票房，因為電影不賺錢，下次很難再找老闆投資；事實上，她的收入也不穩定。正如文念中在製作資料所言，許鞍華有一些很具有「香港精神」的特質：生存能力強，擅於變通，喜歡苦中作樂，做事又快又急，這都在紀錄片中展現出來。
緊張票房 明知山有虎
雖說緊張票房，但許鞍華從不執意拍賺錢的戲，反而絕大部分是她感興趣的才拍，譬如改編張愛玲小說的《傾城之戀》、《半生緣》都不成功，還是繼續拍《第一爐香》（未公映）；把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拍成上下兩集，遠未有橫店影城的1980年代，已到大陸實地取景拍長城、拍荒漠、拍江南風光，跟攝製隊在內地足足一年，耗資不菲。她在《好好拍電影》就說，後來的成績出來欠佳，覺得對不起劇組。
許鞍華在港大主修英文和比較文學，又到倫敦進修電影，1970年代的香港電影圈，她的學歷很罕有，也許亦是她偏好改編文學的原因。《黃金時代》講述蕭紅的故事，她和《傾城之戀》、《第一爐香》，都跟香港扯上關係，對於身分認同，大概是許鞍華關心的另一命題。
《客途秋恨》帶自傳色彩，也有關母女心結和解。戰後不久在東北出生的許鞍華，於澳門生活，跟祖父母關係親密，5歲才來港，一直覺得母親嚴厲而寡言，直到16歲才驚悉媽媽是日本人，是怎樣的影響與震撼？許母和在美加生活的弟妹，也在紀錄片中現身說法；有一幕他們談論到母親年紀大了，也許有一天要把她送到護老院，許鞍華卻一直很抗拒，弟妹稱也許拍《桃姐》的時候她觀察到什麽。
鏡頭以外見真情
片中也談及她對自己的外貌沒自信，唯獨在導演崗位找到自我價值；提到某次在大陸拍戲，她蹲在路邊，即使塗了唇膏，小男孩來問路後依然說：「謝謝叔叔。」許鞍華笑言明明自己開口是女聲，男孩的媽卻也跟着叫她叔叔，讓她氣結，但能在鏡頭前笑着說出來，就不會真的介意，也看出她性格可愛的一面。她稱以前跟男友分手了，反而如釋重負，可以繼續拍戲去，十分搞笑。又例如她畢業後曾擔任胡金銓的助理，她自言當時沒什麽工作經驗，又不懂人情世故，胡依然聘用，換轉她就一定不敢。
有時最見真情反而是許鞍華不為意鏡頭的時候，譬如看play back的笑容；聚精會神看分場劇本；拍《明月幾時有》時馮淬帆慘叫到她看着也面容扭曲，然後喊cut，再立即走上前慰問，還有面對大班工作人員發脾氣，說不拍了……文念中拍了這紀錄片4年，看得出投入了很多心機，也訪問了很多圈中人：蕭芳芳、徐克、張敏儀、施南生、舒琪、嚴浩、關錦鵬、陳果、劉德華、林嘉欣等達30人。要拍一個熟悉的工作伙伴、朋友，如何取捨？一點也不容易。所以一些問號難免存在，譬如她念文學出身，為什麽從不撰寫劇本？片中粗略提到，也訪問了吳念真和李檣，兩人都不止一次跟她合作，但編劇是一劇之本，跟導演關係其實密不可分，如果能再找一兩個講得更深入，可能看到在電影方面更立體的她。
人文精神與去日苦多
徐克說：「Ann是我們香港電影界需要保護的動物。」她確實是此地少有富於人文精神的導演，從《瘋劫》開始已如是，《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天水圍的日與夜》……莫不如此。許鞍華在片中說，她是執意要拍《千言萬語》的，那是講一班左翼社運人的故事，黃秋生的角色以甘浩望神父為藍本，還穿插莫昭如像說書人講吳仲賢的一生；她笑言當時把劇本給羅啓銳等圈中人過目，很多人都勸她千萬不要拍，稱觀衆怎會有興趣看loser？紀錄片裏的許鞍華很愛走路，步過大街小巷，觀察市民生活；她說回歸前很好奇此城會變成怎樣，往後希望給此地有點貢獻，電影可以是其中之一。
她和崔允信拍過一部紀錄片《去日苦多》，以一場許鞍華跟大學同學的飯局開始，該片許母及有關導演小時候的種種也有談及，卻以回歸為主題。她大學時期的好友、前立法會議員吳靄儀及專欄作家詹德隆，也出現在《好好拍電影》，看畢後者，重看了一遍《去日苦多》，發現許鞍華其實沒多大改變；但吳詹兩人的一番話，今天重看，感慨萬千。詹德隆曾是港大學生會會長，後來留英念政治，談到回歸，談到政局，他說：「我比較傾向自由、放任的政府，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如果它管得好具體，好像趙丹臨死的時候說：『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如果什麽事情都說不可以，好像一個小孩由小到大都被大人阻止他創新、寫不同的文章、有新的理論，如果是這樣，對統治者來說，很容易管治，但國家就走向滅亡的道路。科技不興，文藝不振。」吳靄儀稱香港有些事情很重要，用了很多時間不知怎樣得來的東西，卻處於很危險的地步，很容易就會失去。她覺得應該搏命去保護它，雖然知道這是一場必敗之戰，最終不會贏，但可以挽留多一陣，不輸一刻就是一刻；此時詹德隆插嘴向許鞍華說：「如果你只能再拍5套戲，就拍一部叫《Reluctant Hero》，講一個女版花花公子怎樣變成民主鬥士，歷程一定好看。」吳反駁詹：「你真是捉錯用神到極。」希望75歲仍在拍戲的許鞍華，可會考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