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許鞍華去年在威尼斯影展奪得終身成就獎,帶同新作《第一爐香》到當地放映;受疫情影響,直到今年10月底《第》片才在內地開畫,香港則於11月25日公映。據報《第》片大陸票房不濟,上映逾月,累計6421萬人幣,不少評論歸咎選角不當。一如傳記片,要改編著名小說也不容易,尤其文字精練的張愛玲,難度更高。即使從影超過40年,已經歷過《傾城之戀》與《半生緣》的滑鐵盧,一直「好好拍電影」的許鞍華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女學生漸墮風塵
《第一爐香》講述上海女學生葛薇龍(馬思純飾)在香港求學,投靠姑母梁太(俞飛鴻飾),被她利用為誘餌來吸引男人。葛薇龍漸漸沉迷在紙醉金迷的世界,後被花花公子喬琪喬(彭于晏飾)吸引,並費盡心機要嫁給對方,最終淪為姑母梁太和喬琪喬的斂財工具。
許鞍華改編張愛玲的小說中,《傾城之戀》也是發生在香港的故事,講述來自傳統舊家庭的失婚婦邂逅富家浪子,互相猜度試探的過程裏,因為香港淪陷反成就他們終成眷屬。氣質勝馬思純的繆騫人,當年也被質疑選角不似原著的女主角白流蘇;至於《第一爐香》是如此描述葛薇龍的,「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獃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讀者會把這段形容跟馬思純聯繫起來?更不消說肌肉黑實型的彭于晏,怎跟混血又風流的富二代喬其喬沾上邊,還有年過30的梁洛施扮演「血統七八種」的十五六歲「吉婕」?
原著描寫二戰前的香港,葛薇龍父母要返回上海了,她想完成學業,所以投靠姑母,不過為了借錢讀書,盤算學成就離開,但慢慢在身分階級與愛情婚姻的漩渦中掙扎,卻不斷墮落下墜。小說尾聲,最見蒼涼,她與喬琪喬婚後年三十到灣仔逛花市,遇見外國水兵和妓女在街頭嬉鬧,喬琪喬把她拉進車廂後,薇龍自嘲和那些妓女沒分別,喬琪喬不讓她胡說,薇龍說:「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電影拍出來,葛薇龍像只為名分而「自願」下海,心理變化欠缺細緻描述。反而電影給梁太補白,讓這人物比小說所描繪的立體,譬如好幾次加插她的回憶主觀鏡頭,入門當四奶受盡元配與二三奶的白眼;丈夫過世了,無所依靠,送喪排在最後,還折斷了高跟鞋,她就頭也不回的離開送喪隊伍,也隱喻了梁太走向距離家庭愈來愈遠的路。這一段回憶發生在葛薇龍與喬琪喬的婚禮,也讓人對梁太多了一分同情。
聽不見粵語英語
香港背景不論在小說《傾城之戀》和《第一爐香》都佔了重要地位,尤其後者,盡是張愛玲在港讀書幾年對此地的觀察,也是小說裏主角不可缺少的風景線。譬如葛薇龍的校服,書中是這樣寫的,「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對於「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則是「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就連梁太大宅裏穿梭的賓客,薇龍也有一番見解,「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還有描述園會,「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電影中的香港元素,不論陳設、佈置、氣氛,甚至對白,卻完全感受不出來。譬如喬琪喬與薇龍初次見面,談到喜歡上海還是香港,後者讚賞香港的海岸,若懂游泳會更喜歡,當時兩人交談的應該是英語,因為喬琪喬誇她說得好,而且一個不會滬語,另一則廣東話根本不行。片中除了某場戲背景音樂響起粵曲,是完全聽不到任何廣東話對白。大部分角色都在說普通話,照道理梁太和薇龍姑侄獨處時,不是該以上海話交談?
侯孝賢執導的《海上花》改編自韓邦慶以吳語創作的小說、再由張愛玲譯註的《海上花列傳》,描述清末上海英租界「長三書寓」妓女與恩客的感情瓜葛,在這尋開心的舊世界,男人本應主導交易關係,反而在諸多規矩之間被女人的堅持所擺佈。片中絕大部分是上海話對白,加上精緻美術與長鏡頭,營造了那個時代的氛圍;改編小說,不該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