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人物:殖民 回歸 中共——專訪施叔青

文章日期:2017年01月09日

【明報專訊】去年,施叔青女士獲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擔任該年度的「駐校作家」。四月至五月駐校期間,施叔青參與公開講座、聚談、小說創作坊等活動,向大專師生、本地作家和大眾分享寫作經驗,推廣文學創作。是次專訪,聚焦於施叔青的香港系列小說,包括《愫細怨》、《維多利亞俱樂部》、《情探》、《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雲園》。上世紀末,施叔青旅居華洋雜處的香港,面對九七大限,瞄到大陸崛起的勢頭,筆下寫盡香港的聚散、榮辱。今日,她回港重看,當中又作何感想呢?

問:您的「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雲園》)深刻地刻劃了二十世紀初白人的優越心態,例如洋華劃界而居,到您旅居香港時,英國人還保留着這種心態嗎?

施叔青(以下簡稱「施」):我是一九七七至一九九四年住在香港的,那時候的英國人,身上還存留着「白人至上」的心態。我的生活經驗,讓我見識到香港華洋雜處的一面,所以,我的「香港三部曲」大量寫到華洋雜處的情境,這是華人作家較少碰觸的範疇,以前張愛玲有寫過幾篇。我的活動圈子,到處是洋人,去他們家裏參加派對,洋太太圍在一起,老是抱怨傭人和司機的不是,階級觀念很深。對我來講,那是明顯的種族歧視。舉個例,那時候我去中環逛英國人開的古董店,那些白人售貨員對我擺出一臉不屑的樣子,瞧不起華人顧客。歧視無所不在,那是人類的劣根性,階級高的人歧視階級低的,知識分子歧視沒受教育者,所以啊,才出現馬克思這類的大反動。

問:按照您的觀察,英國能把香港從一處落後的漁港,變革為一繁華大都會,成功的秘訣是什麼呢?

施:談殖民政策,常把法國對中南半島的殖民,與英國對香港、印度、新加玻、非洲的殖民相對比,而認為法國比英國粗暴。但我認為,兩國的殖民政策基本上大同小異,英國殖民政策都是由倫敦制定,然後發布殖民地執行。評論界把我的小說歸類為「後殖民」,對英國殖民政府充滿批判,對於這點,我毫不掩飾。「六七」以後,英國政府為了安定民心,特別設立廉政公署,表面反腐,但據我當時的調查和訪問,署內還是存在不少腐敗的現象。作為作家,我不會去為政府歌功頌德,寫官樣文章。

問:張愛玲描寫「交際花」,對您「香港三部曲」中寫「妓女」,會有所啟發嗎?

施:張愛玲對我的香港書寫沒有什麼的影響。首先,我們小說人物身處的時代相去很遠,我的「香港三部曲」首部曲發生在一八九○年代,而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背景設在一九四○年代。再者,「香港三部曲」的女主角黃得雲是被逼賣身,而《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則自願步入風塵,這是性質的不同。另外,黃得雲出身東莞農村,被擄時,才十三歲,一臉懵懂,而葛薇龍是來港讀書的少女,這是階級的不同。

問:身為張愛玲書迷的您,對張愛玲寫香港的小說,有何評價呢?

施:張愛玲筆下的香港寫得非常精彩。一九七七年,我移居香港之初,還特別沿着張愛玲的小說地圖走了一圈,那時候,我就覺得她小說裏的人物離我很近很近,故事又是如此的真實。我來港首個的住處,位於西半山巴丙頓道,《傾城之戀》不就寫到,日軍把范柳原、白流蘇困在淺水灣,及後,戰火中止,他倆從淺水灣長途「行山」回到巴丙頓道的住家,我就想,自己竟和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成了「鄰居」。

問:您的小說還提到喬治.歐威爾和約瑟夫.魯德亞德.吉卜林,您對這些殖民時代的作家有什麼看法?

施:作為知識分子,奧威爾寫的《一九八四》和緬甸散記,均顯示出他正直的風骨。但是,我們不能說奧威爾是反殖民主義,畢竟他自己也是殖民者。吉卜林寫印度,從獵奇的角度出發,那是薩依德「東方主義 」中批判的對象。相較吉卜林,我更欣賞奧威爾。

問:您的香港系列經常寫到「上海人」,當年的您是否真的認識一群南來的「上海人」?這些「上海人」有什麼特點?

施:剛來香港的時候,我不諳粵語,而認識了一批講國語的上海移民,卻讓我感覺份外親切,同聲同氣,大家彼此取暖,相濡以沫。這當中各行各業的人都有,有收藏家、出版界人士、票友。這些上海人多是為了逃避共產黨而南下的,認為香港有自由、民主,雖然來時一無所有,但肯奮力打拚,便能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事業。那時候的上海人,會互相幫忙,提攜同鄉,這有點像我在紐約見到的韓國人,為了栽培後進,如支持攻讀大學的青年,會由同鄉攤分學費。

問:《夾縫之間》寫改革開放初期,中共與國際接軌上的困窘,三十年後,您覺得北京在這方面,有多大的進步呢?

施:現在大陸崛起了,財雄勢大,自信心更強,姿態定必會更強硬。看一下當下南海的局勢就明白了。

問:您的香港系列,寫活了的「買辦階級」,您認為「買辦階級」在歷史上有發揮好本身的角色嗎?

施:以前的買辦,是商業的,他們通曉英語,能跟洋人接觸,做翻譯。而現在的台灣,人人罵連戰是「買辦」,買辦成了一個貶義詞。台灣人覺得,連戰在台灣與北京的談判之間,必然傾向北京那一邊的。這是政治的「買辦」。清末的洋務派如盛宣懷等也算是買辦,他們懂得如何與洋人打交道,並從中獲利。像盛宣懷這種買辦,為國家修建鐵路,格局較大,是一位愛國者,但一般的買辦當然只顧自身的利益。

問:香港短篇系列,寫到中外婚姻時,多不幸收場,那是您的真實觀察,還是一種象徵意義呢?

施:兩個人,一男一女,來自兩個家庭,再組織成自己的家庭,那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哪怕雙方都是廣東人或上海人。如果跟外國人結婚,因為文化差異太大了,思想觀念又不一樣,相處起來自然會困難。而且,中外婚姻,多是中國太太嫁老外先生,那些女人獨立性很強,一旦不合,便馬上離婚,這樣的例子我見過不少。

(訪問及整理者為本版特約記者。)

●李浩榮 訪問及整理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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