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手做達人王建明﹕教曉長者 公園長櫈自己設計

文章日期:2017年03月19日

【明報專訊】在曾俊華宣布政綱、建議將來採取「地方參與」的方式,推動城巿設計的那個下午,傑青建築師王建明與他的團隊,帶着二十個公公婆婆,在九龍一個公園實地考察,一起設計長者設施。

「呢度不如加多個鈎,可以掛袋。」「不要太近隔籬張櫈,你知啦,細蚊仔玩得好有創意,一陣跳來跳去就危險。」王建明根據他們事前的設計概念,用紙皮做了樣辦,公公婆婆這天看到自己的意念變成了實物,高興地做最後修改,他們都期待,這個本來稱為長者健體園地一隅,會變得不一樣——一直以來,不論是自己居住的大廈抑或社區設施,我們都太習慣於接受空降式,實用與否,總在所有硬件都拔地而起了才知道;然後,沒人坐的櫈、沒孩子玩的遊樂場、冷清的社區中心,我們見慣不怪。

設計不到位、用家彈多讚少,王建明認為這或許是工業革命、職業專業化的後遺症,人與建築物的關係失落了,而動手去做、make the hands dirty的體驗,可以讓設計回歸基本,尋回人類本來熟悉的創造力。「我相信參與式設計的力量,如果,完工之後,公公婆婆會說『這裏是我設計的』,那我便成功了。」

公公婆婆 從用家角度出發設計

「設計公園設施?佢哋識㗎咩?」公公婆婆在公園用腳踏鍛煉關節的畫面,香港人大抵見過不少,但他們在公園模型上一臉認真地移動模型樹模型長櫈,倒是讓我大開眼界了。「就是這個問題了。所以我的工作是,要給機會他們說『我識』。」這類問題,王建明(Robert)並不是第一次回答,每次做參與式設計,他都遇到像我一樣無法想像建築設計原來不是高不可攀的人。

四十出頭的Robert現在是聖公會福利協會的項目發展總監,早年曾申請建築師學會青年建築師項目基金的十萬元,邀請匡智會的智障人士一同設計咖啡室;他後來創立「IDEA」(Involve in Design, Empower with Action)計劃,至今每年都會到柬埔寨和尼泊爾與村落孩子一同設計學校。「有些公公婆婆,穿得後生點、靚點那些,其實他們都貪靚,但當你叫佢試吓設計,佢哋就驚,驚被人評論,於是總說『我唔識㗎、我唔得㗎、我無乜美感㗎』。我常說,我不是要你做設計師,不要這麼快就說唔識,體驗設計、參與設計,其實人人都得。」

比設計師憑空想像更實際

這次重新設計公園的計劃,招攬了二十個公公婆婆,今年一月開始舉辦了三次工作坊,首先是在長者中心裏體驗什麼叫做設計。「我先請他們替公園佈局。好多人談靚不靚之前,先講功能。這絕對不是問題,那麼我們就先從這裏入手,如何組裝,才會坐得舒服點?」在模型上擺放樹木桌椅猶如砌Lego,動手做,最能消除戒心,公公婆婆進入了用家與設計者之間的視角,會更自然地說出對公園的期望,而他們所說,有時比設計師憑空想像出來的更實際更創新,正是用家參與設計的吸引之處。「工作坊開始前,我們設計團隊內部試過一次相同的討論,我們說得出想在公園捉棋、公園長櫈用有機形狀,但我們沒想像到,原來公公婆婆想帶孫兒來,而公園往往無法照顧這方面的需要——公園有長者區域、兒童遊樂場,但沒有適合婆孫相處的地方。」

拿起畫筆 無包袱修改再畫

可以鼓起勇氣把設計想法宣諸於口,是體驗設計的第一步,但Robert想要他們再多邁進一步,跨過拿起筆動手畫的心理關口。「他們會說,那些曲線,留給你們設計師畫吧。」於是,Robert找來世界各地不同形狀的公園長櫈,給他們黃色的描圖紙,嘗試動手去抄畫自己想要的長櫈,讓他們感受一下那些線條其實不難之餘,再隨意修改、添加自己想要的細節。「那一卷描圖紙,代表了設計師,他們起初唔敢掂,但用落才發現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人人都識用。」最後,第一天工作坊結束,Robert發現黃色的描圖紙上的長櫈好有趣,有的在扶手旁畫了一把像拐杖的雨傘,有的在長櫈上畫了最新款式的手提電腦。然後,設計團隊發揮專業知識,直接用上他們畫的繪圖之餘,把想法和設計集大成,變成可行的方案。「他們只管參與就夠了,可不可行、安不安全,別擔心,就交給我們吧。」

建築師回歸基本角色 建設理想社會規劃

一個有接近二十年經驗的建築師,沒在畫建築圖則、沒去建高樓,而是在非政府機構裏與公公婆婆搞設計、翻新長者中心,在建築師同儕裏算不算是異類?「直情係非常奇怪。」但其實這奇怪的觀感,或許只來自人們對建築師的理解太狹隘,說起建築師,就只聯想到他們會起宏偉建築,而沒想到他們最原本的使命,就是為人們設計更好的生活環境。時代變遷,當一個城巿已有相當程度的發展,大概正是時候讓建築師的角色回歸基本,高樓處處,建築師總不能為了有樓可起而不停拆樓,我們的城巿,更需要像Robert這種的建築師,嘗試從基層與弱勢的角度出發,用專業的位置把概念融合社區改造甚至是更大的社會規劃,以建築設計改善他們的生活環境。

建築不應只為富人設計

「我覺得,建築不應該只為富有的人而設計,其實,窮才最需要好的建築設計改善環境。」有傳媒說,Robert更像是一個社工,而他在讀書時代,的確曾經一度掙扎,應該讀社工抑或建築。後來老師認為他有創意,鼓勵他成為建築師,但他一直沒有忘記他一直想幫助的弱勢社群。

參與式設計 民意是重點

一九九八年,Robert在中大建築系畢業,曾在科學園工作,後來獲得獎學金,於是到英國倫敦學院大學讀碩士,研究關於第三世界的城巿發展規劃,裏頭有一個課程叫社區參與式規劃(Community Participatory Planning),習慣了香港由上而下規劃模式的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各地有不少由下而上的例子。「那時候在香港完全未聽過,歐洲也是剛流行起來,我就想,可否把這個概念套用在設計裏?」所謂參與式設計,大約在七十年代的歐洲首先出現,一般認為由於在六十年代開始,人們對於國家在重大決策上應要考慮民意的訴求愈來愈大,不過,初期實踐時困難重重,例如美國一些工廠嘗試引入「合作式設計」時,因為當時工人與管理層之間絕少接觸,實行時也只能讓兩者分開討論,然後才結合討論成果。

與智障人士 設計咖啡店

畢業回港,Robert本來想做關於第三世界的項目,不過沒有找到,最後做的,是賭場的項目。「大約是二○○五年左右開始打後五年,你只要在建築師樓打工,十間有九間是做澳門賭場。沒辦法,唯有做住先。」但他沒放下理想,一直找機會在香港嘗試參與式設計,二○○六年,他與社工系與心理學系同學組成義工隊,申請香港建築師學會青年建築師項目基金,到匡智會自薦與智障人士設計咖啡店。首次做參與式設計,他們非常謹慎,每一步都事先模擬好參與者可能有的反應,「因為他們智商只有約六至七歲,我們把設計簡化,只讓他們參與牆壁部分」。Robert原本的目標,只求學員在這裏上班時可以增加歸屬感,直至項目完成當天,開幕禮結束後,他聽到一個學員牽着媽媽的手,指着牆細聲說:「媽咪,呢個是我設計的。」這句說話,突然讓一個比平凡人更少機會接觸設計的人與設計真正連上了,那震撼Robert至今難忘。「原來參與式設計真係得㗎。它真的有一種力量。」

到柬埔寨 鼓勵村童上學

其後,Robert開始着手向第三世界進發。「二○○九年,柬埔寨有差不多四百萬人是文盲,他們不是沒有學校,但上學不是強制,我問村落裏的小孩,他們當中有人說不是不想上學,但上學很悶,反正母親想他們幫忙下田,那就不上學了。於是我們就思考,有什麼方法可以令他們上學?」參與式設計,正好派上用場。在柬埔寨,小學校舍由政府直接管理,Robert的團隊起初從幼兒教育入手。建了幾間,試驗成功,有了先例可循,柬埔寨政府這幾年開始讓Robert在小學校舍推行參與式設計。「NGO在推動社會革新上是很重要的先行者,可以把一些新思維實踐,讓政府有參考的個案。」

香港做到? 實驗與實踐之間

近年,參與式設計已是世界各地社會規劃愈來愈普遍的模式,回看香港,公民參與的板斧只聽說有諮詢會,博物館甚至在諮詢前已有建築師設計了,我們是否都落後一大截?Robert認為,香港政府不是沒有努力嘗試,「公道一點說,政府也需要時間學習的」。以他的認知,香港的路,始於觀塘重建項目。「在皇后碼頭、天星碼頭等保育事件後,香港首次嘗試讓更多巿民參與的一次大膽嘗試。」Robert慶幸自己那時候剛加入巿建局有份負責觀塘的項目,只不過,這都無法與之前的社福機構咖啡店、柬埔寨學校同日而語,規模實在大得多,牽涉的持份者也太多太雜亂。「改善公園,公公婆婆毋須付錢、我們設計者也不需要投資金錢,大家的目標一致,就是如何在一個金額之內把設計做得最好。但重建項目不同,當一牽涉到金錢,事情就複雜得多,諮詢會想討論的是大家對重建後巿區新貌的期望,到頭來不少人是為了爭取自己的利益而來,賠幾多、安置怎安排,完全與設計無關。而且,牽涉的人太多太複雜,有租客有業主有店主有投資者,人人利益不同,目標太多,有些婆婆明言,將來收了錢便會搬離觀塘,有些卻說分到的錢會給兒子做首期,自己則搬到附近的舊樓繼續住。」

既有方程式 民間願放下?

觀塘的經驗,或許不算成功,但總算是有個開始,往後的重建項目亦有嘗試用不同方式讓巿民參與,「我會說,香港仍在實驗與實踐之間」。而且,革新不只能單方面推動,民間對由下而上的需求聲音愈來愈大,有時候也不代表民間本身就已經準備好革新。「早幾天我在建築師學會做分享會,有建築師問,香港可否也建一座有學生參與設計的學校?我答,當然可以,但首先要看家長肯放下多少,家長會問,安唔安全㗎?穩唔穩陣㗎?嘥唔嘥時間㗎?」Robert模仿着家長的語氣,然後說,「如果他們腦裏不願放下這些方程式,便什麼都不用想了。先不要質疑,動手去體驗一下,這些問題,交給我們便好。」

現代人不用落手 把基本技能外判了

每次辦講座分享柬埔寨建學校的經驗,都有家長問Robert,可否搞團給香港學生參與起學校,說好想自己的小朋友也可以經歷一下。「沒錯,整件事是本末倒置了。我小時候每年都要幫爸爸髹鐵窗框,甩了牙灰的話,要先到五金舖買牙灰,補好了,才髹油漆。現在時代進步了,用的是鋁窗、落地玻璃,哪有鐵窗讓你髹?社會環境富庶了,人們不用自己建屋,把本來基本的技能外判了,失去了這些體驗,卻又想要買回來。我不知道這是好抑或是壞,但社會正是這樣轉變。而參與式設計,是一種讓人們回歸基本的設計模式,把我們的經驗重新豐富起來,包括make the hands dirty的經驗。」

文﹕陳嘉文

圖﹕陳嘉文、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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