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敗《你的名字。》 膺最佳動畫 原爆「角落」 生活日常

文章日期:2017年03月24日

在日本,戰爭的故事從來難說。村上春樹新書《騎士團長殺人事件》(騎士団長殺し)提到南京大屠殺,被小說《永遠的0》作者百田尚樹批評媚中,而本身《永遠的0》亦曾改編為電影,動畫大師宮崎駿也不滿它「虛構零式戰機的神話」。

動畫《謝謝你,在世界角落中找到我》說原子彈投到廣島前,女主角鈴從故鄉江波嫁到軍港吳市,炮火猛轟之下的日常故事,擊敗《你的名字。》贏得有「日本金像獎」之稱的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動畫,亦是繼1988年放映的《龍貓》後,再有動畫被《電影旬報》選為最佳日本電影(2016年),兼獲最佳導演。電影一開始靠眾籌得到約3900萬日圓(約270萬港元)資金,以此說服投資者,作品會受大眾肯定。

問導演片渕須直,說廣島,說原子彈,擔心觸及敏感題材嗎?他回答此問時,卻細細說明電影名中「角落」之意。

看見片名,若只着眼「你」和「我」,會覺得像個愛情小品的名字。電影改編自河野史代同名漫畫《在世界的一個角落》(この世界の片隅に),日文名字裏原無你我,2014年台灣「漫遊者」出版中譯本,將鈴與丈夫周作重遇時所說一句「謝謝你,在這世界的一隅找到我」作為中文書名,電影在香港上映,也沿用這句話為名。

河野史代這部作品首刊於2006年,2009年獲「第13屆日本文化廳媒體藝術季漫畫部門優秀賞」,亦曾被拍成由北川景子主演的日劇。作品後記中提到吳市是作者母親的故鄉,漫畫家在戰後的六十年代出生,以親人「爽朗、平穩的生之回憶為藍本」創作,詳列參考文獻近50項,甚至被形容是「大難臨頭下的生活攻略」。裏面實在有類似生活百科的內容,畫出「逃生包」必備用具:水壺、火柴、兩天分量的米……旁邊又介紹燃燒彈的種類。

同樣在戰後出生的片渕須直,總把這次與河野的合作形容為「命運的相遇」,聽見有人說,看過他上一部動畫《新子與千年魔法》,與河野風格契合,於是他也看看,發現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故事,一個日常的故事。「河野小姐的作品之中有戰爭背景,也因為有了這個背景,令日常生活變得一點不簡單。」主角鈴18歲嫁入北條家,擔起家頭細務,燃燒彈解構圖沒有搬入動畫,而在物資短缺下扭盡六壬煮飯的一幕,則原汁原味保留在電影當中。

「河野細緻留意日常生活,以自己的風格繪畫,就像這部作品中,很多人覺得煮飯是很簡單的事,很沉悶,但在這些平日會做的事當中,找出光輝閃耀的地方,就是我經常尋求的東西。」說話明快的導演,向着滿院觀眾交代想法。片渕須直的知名度也許不及宮崎駿、新海誠,曾參與製作《魔女宅急便》的他,宣傳掛上「宮崎駿愛徒」的名號,就像煮飯的劇情,在觀眾眼中,他的名字未必耀眼。但若比較原著與動畫,會發現導演在忠實改編之外的處處心思,他是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蒐資料5年 重塑街景

例如街道。鈴樂天冒失,常會迷路,動畫中店舖的面目偏很清晰。「那是70多年前的時代,我當然看過一些歷史資料,大概知道當時發生的事,但實際的生活是如何,其實大家也不理解,只靠資訊或聽聞得知。沒有親身到過當地,心情上也未能真正了解這件事。」片渕花上5年時間蒐集資料,到訪鈴生活的地方,獲得不少舊照,在電腦內仔細按年月歸檔。

電影開場所見的中島本町,與廣島原爆中心點非常接近,畫面出現的「大正屋吳服店」建於1929年,距離原爆中心僅170米,其地下室是今天供遊客參觀的戰爭遺址之一。導演翻查資料得知建築鄰近有一所「大津屋商店」,但尋找不到它的照片,於是向廣島人詢問商店建築的材料、顏色,將這份回憶放入動畫。

「自己沒有機會親身經歷,很想站在那個地方當中,感受那個世界,不是單純去想像,而是去親歷那個地方。做動畫的人很多是憑想像去畫,但我不想單憑想像製作,便嘗試尋找當時的地方有些什麼,如一間間的店舖。找到店舖,便追尋它在哪一條街,一路去找。」導演打趣說,走過現在吳市的街道,覺得以前的路更好走。「雖然鈴是個動畫人物,但我很想相信這個人是曾經在世上存在過,希望親歷她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我的腦內也常會有今昔兩個影像交疊。」說着鈴在這兒迷路呢,「感覺好像她真的在這兒發生過什麼事,這些都真實地在腦內出現」。

導演從電腦開出另一張照片,是1943年的摩登女郎,都穿百褶迷你裙,「我們以為以前的人都穿長裙,原來不是,她們也穿得很可愛」,戰時不忘趕時髦,故事中鈴亦被「姑奶」(丈夫的姊姊)徑子嫌老土。「現在的人也穿這些,這樣我們便不會感到和他們差距很遠」。

做家務的手 畫畫的手

讓導演感覺與角色接近的,還有鈴的手。片渕說鈴不是一個剛烈女子,亦不擅言辭,就靠手去表達自己,這一點,將漫畫家、主角及導演的感覺接通。動畫中手的存在感更強,導演說,若細心留意,鈴畫畫與做家務時,手的速度並不一樣。「鈴只要執起畫筆、畫畫的工具,手便可以很快,表現力十分強,但她沒有想過用右手畫畫,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才華,只希望自己當個平凡的主婦,她盲婚啞嫁,像個工人要完成所有家務,當時沒有洗衣機,沒有任何的電器,只可用手做家務。在日本舊社會她是一名勞動者,是在家庭中製造家事的女孩子,右手就是她的用具,不只是畫畫,有更深層的意義。」

河野筆下有鈴,有鈴畫的畫,角色更會融入自己的畫。漫畫家以水彩、鉛筆、粉彩展現角色的想像力,營造悲喜際遇下各種情緒氛圍,動畫加添動感及音樂,令不同畫風轉換得更流暢。最漂亮的一幕是鈴未嫁前與暗戀的男同學哲在海邊談心,哲說捲起的海浪像兔,鈴把眼前情景畫下,哲一動身,畫面幻化成鈴的圖畫,動畫從原本線條分明的柔美畫風,跳入童話般的彩色繽紛。除了呈現漫畫的魔幻部分,片渕甚至敢於在劇情關鍵轉折時加入粉筆畫面,將觀眾帶入角色的思緒漩渦之中,這裏讓人想起吉卜力《輝耀姬物語》主角黑夜奔逃的場景,畫風轉變的炫目感覺亦可能會令觀眾與不久前賣座的《你的名字。》比較。

然而一切花巧,卻也與認真考據歷史片段一樣,為了說日常。畫風跳躍源於鈴的想像,即使炮彈在天空炸開,在她仍如顏料灑潑藍色畫布上,這份想像攙入整個故事不同部分,就算原子彈終要落下,就算故事描述不避殘酷,觀眾都因為深刻感受到日常,而壓抑悲傷,這就是大歷史下小人物的真實心情。

回答戰爭題材敏感的問題,導演說他覺得戰爭是不應該有的事:「看完這個故事,每一個人心中會想,自己的位置是否與鈴完全不同?還是也有相似的地方?這要大家去感應。鈴算是一個犧牲者,失去很多,但她一直是個平常地生活的人,沒有特別的要求,不想太多別的事,只是碰巧要接受這樣的命運。」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所以他展示舊照時,一直說,其實他們和今天的我們分別不大啊。「對一般日本人來說,這個年代、原爆,對他們而言似是很遠的事情,感覺與自己的真實生活有距離,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那個時期,其實他們不太了解。我蒐集資料後發現,原來那時的生活與我們也很接近,知道愈來愈多的時候,覺得他們與我們的分別,只是偶然地存在於不同世界,而他們不幸遇上炮彈。因此更警醒,我們是否要將這些人區別在另一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是否正確?是否應關心和我們在不同世界的人?」

片渕又在電腦打開漫畫裏一個畫面,鈴身繫「大日本婦人會」肩帶,灰着臉揮日本旗送鄰家青年出征,解釋:「這不是煮飯時穿的衣服,而是一套制服,屬於一個支持戰爭的團體,以前已婚的婦人就要加入這個團體,鈴沒有想太多,因為嫁了就要這樣做。如果不特別提及,觀眾便會以為她平日也穿這套衣服,實際上並不是。我希望透過很多的表達方式,讓大家知道鈴是一個怎樣的人。」

到底何謂「角落」?「這套電影是一個入口,讓大家去透視這件事,是一個角落裏發生的事,是從角落引伸到一個大世界,我們形容出來的,只不過是一個角落,人的想法才是一個世界,要如何去想,就靠自己去追尋。」

片渕須直:「我要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被刪掉的「蓮」

看過原著漫畫的觀眾會留意到,片中與鈴幼年相遇的女孩「蓮」有另一段故事,更足以改變觀眾對鈴與周作兩夫妻,甚至整個故事的想像。導演說,限於片長要將這重要部分刪掉,如果電影有150分鐘,他會把蓮的故事放進去。他更透露,有可能「把它當作主體再做」,「有很多人在期待,監製真木太郎先生曾在訪問中說,如果票房超過10億(日圓),便考慮再加30分鐘,但票房已達24億(日圓),所以也有這樣的可能性」。電影將於3月30日上映。

文:曾曉玲

圖:劉焌陶、安樂影片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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