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編按：青年文學獎成立於一九七二年，為香港歷史上極為悠久的公開徵文比賽。四十多年來文學獎先後透過徵稿、舉辦日營、中學生工作坊與講座等活動，鼓勵青年閱讀寫作，推廣本土文學；並希望為本土文壇培育更多寫作新秀。今已舉辦至第四十三屆，本版選刊此屆散文初級組冠軍作品，並附評審評語。
以往我走在滿布路燈的街道上，總會被路上的光影弄得有些頭昏腦脹。街上的霓虹彩燈與交通燈的紅綠光彩，在濛濛細雨中混合交纏在一起。眼前的景象就如萬花筒中看到的圖案般絢麗，同時也不禁頭暈目眩。我瞇起雙眼，想要看清前方景象，但那變幻無常的光影卻使我迷失了。
兒時不懂保護眼睛。於是，不知何時開始，雨夜在我眼中變成一片迷茫。再之後，我整個世界也慢慢變得朦朧，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看不透。可我總是接受不了需要戴眼鏡的事實。
四五歲時，我曾經極度渴望想要戴眼鏡。雖然早已記不起想戴眼鏡的原因，但當時的熱情卻仍留下了痕跡——一副兒時自己親手弄的眼鏡。那副眼鏡是用絨毛包着鐵線來造的，沒有鏡片，只有鏡框。藍色的絨毛，手工頗粗糙。「鏡框」用膠帶黏合，一看便知道這是小孩的「傑作」。那時我借了父親的眼鏡盒，把自己的眼鏡放進去，然後一直好好保存着。現在每次揭開來看，腦海中都不禁呈現自己當時天真爛漫的模樣。回想自己當年自豪地戴上它，四周向人炫耀的樣子是多麼的可笑！打開盒子，我動作輕緩地試着再一次戴上這副屬於我的眼鏡，就怕把它弄壞。很不容易才能把它勉強戴上，我走到鏡前，再次看到了稚嫩天真的我。
其實我家裏的人全都戴眼鏡的。對着唯一「幸免」的我，家人常常對我說，要我好好保護眼睛，別要像他們一樣。於是，背負着家人的寄望，我只能將戴眼鏡的渴望藏於心底，這副自製的眼鏡也被收得牢牢的。只有在某些心智不夠堅定的日子，我才會拿出來偷偷戴上。後來，我慢慢長大，發現視力不如以往，甚至開始在課堂上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在視力測試中，護士告訴我有輕微的近視，若不好好保護眼睛，我得快就該戴眼鏡了。我不禁有一晌的暗暗竊喜，想着終於能夠「夢想成真」。但下一秒，我卻感到非常懼怕！我生怕辜負了家人對我的寄望。自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去檢查眼睛。我不斷的在逃避，一直不敢面對現實，就怕要讓家人失望。
升上中學後，我幾乎完全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每次要抄寫筆記的時候，我只好迫於無奈地借用同學的眼鏡來戴。我知道這樣會令自己雙眼的視力愈來愈差，可是我沒法子。如若我告訴家人我要戴眼鏡這個事實，他們一定會失望、傷心。每一次碰上親朋戚友，他們總會對我說：「你真乖，不用戴眼鏡。」父母也會露出滿足自豪的笑容。這時，我只能牽強地微笑以掩蓋我內心的不安和愧疚。這一刻，我真的後悔我沒有好好保護眼睛！
中二那年，讓我借用眼鏡的摯友到海外讀書了。我不得不面對現實，只好苦着臉跑到眼鏡商店裏配了一副眼鏡。但我仍不敢告訴家人這事實，只在學校裏戴着它。一放學，我便立即把眼鏡摘下來。對於自己的行為，我的心裏隱隱作痛，悔疚、慚愧之情不時湧上心頭。這樣的日子真不好過。家人常常告訴我要以誠待人，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沒有這個勇氣告訴他們事實，我沒有這個勇氣面對他們失望的眼神。
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家人終於知道我要戴眼鏡了。
上個月底，家人駕車送我去應考一場英文考試。抵步後，我獨自進入考場。我環顧四周，再三確認家人已經離開，才安心地從背包裏拿出特意藏好的眼鏡盒，緩緩地戴上眼鏡。驀地，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爸爸便走過來跟我說：「不用理會我，我只是在找洗手間。」再多看我一眼，他補充道：「呵呵，你的眼鏡原來那麼特別！」我不禁愣住了，在考場外一直呆站着，直到通知考生考試快要開始的提示響起，我才匆匆進入考場。沒想到，隱瞞了多年的秘密就這樣揭開了！
試後，我一直心緒不寧。如果剛才發生的只是夢一場的話，那該有多好！但沒想到，當我決定勇敢地向他們坦白時，他們卻完全沒有怪罪於我的意思。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張張失望、痛心的臉孔，但他們只是笑笑地的跟我說我戴那副眼鏡的模樣很古怪，我選眼鏡的品味不怎麼樣。沒有被責難的我一鼓作氣跟他們說出我隱瞞的原因，他們只怪我傻，說我只是近視，又沒有犯錯，何必要隱瞞着他們，而令自己的日子不好過。
聽着聽着，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毫無難言之隱。之前的爭執、愧歉是多麼的愚蠢！我一直以為以不用戴眼鏡為榮的家人知道我也有近視後會罵我，卻完全忘記了他們是如斯的愛我，怎會因這樣小的事而責難於我！他們對我不用戴眼鏡的讚譽，其實是建基於我這個人！我患上近視，雖然打破了他們希望家裏有人可幸免於戴眼鏡的美夢，但這又如何？這沒有改變我是他們鍾愛的家人的事實！我真傻！
此時此刻，我戴上家人與我一同挑選的眼鏡走在街上，眼前一片澄明。我終於能好好看清街道上的景象！看着這瑰麗的光影，我忽然紅了眼。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要流淚。但誰管它呢！現在我與家人再也沒有隱瞞，澄明、清晰的世界浮現在眼前。
●李雋立
■點評
方太初：散文用體重要，但淺白過後，有沒有韻味也很重要。此篇文首描寫的城市光影，顯出了一點韻味。
李洛霞：平實自然的敍事，寫出了少年人小小天地裏的驚濤駭浪。「眼鏡」事件到了後來，父親偶然的發現和家人的表現，卻讓人讀出了親人之間的愛與包容。本文作者描寫少年心態的患得患失，尤其動人。
黃子程：《眼鏡》的主題很有趣：美夢如果是假的，打破又如何？對人，對自己，夢終歸要醒過來。眼前一片澄明是重要的，人的相處不用隱瞞，卻更加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