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特稿﹕《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珠海學院「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講座紀實

文章日期:2017年04月17日

【明報專訊】適逢香港珠海學院七十周年校慶,三月二十八日下午校方於學院體育館,舉辦專題講座「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講座邀得著名作家白先勇教授出任主講,由珠海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香港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惠擔任主持。

是日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珠海學院迎來三喜臨門:珠海七十載、白先勇教授八十歲、曹雪芹逾三百年誕生紀念。

《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世界文學名著很多,為什麼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一本書,俗,很容易;雅,不容易;雅俗共賞,最難!《紅樓夢》就是難得的雅俗共賞。它是我們民族心靈最深處的投射,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白先勇教授從四個方面漫談《紅樓夢》的偉大。

第一,在它的寫實層面之上,有一個非常深刻宏大的神話寓言架構,就是女媧煉石補天。(這個神話寓言架構白教授會在後面詳述。)

哲學文學化、文學戲劇化

第二,《紅樓夢》有儒釋道三種哲學思想,這是《紅樓夢》的底蘊底層。

賈政和寶玉不合,在賈政眼裏,這個兒子一無是處。表面看來,這是父子衝突,但實際上,賈政代表儒家,經世濟民,是入世的;寶玉代表佛道,萬法皆空,是出世的。所以,這是兩種思想的衝突。

再進一步來講,這三種哲學思想貫穿了中國人的一生。少年時,我們是儒家,大家紛紛求學求職,追逐功名利祿,這時候是入世的、世俗的。中年時,可能經了風波,比如丟了官,離了婚,受了挫……這個時候道家來了,要放下,不要執着。到了晚年,對人生體悟後,超越了,這個時候佛家來了。陰陽輪回,構成了我們整個人生。

《紅樓夢》第一回,就有兩種思想的對立。賈雨村是世俗的,甄士隱是出世的。甄士隱經過女兒丟失、家中失火、落魄潦倒之際聽到一個跛足道人唱《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就此出家。到了《紅樓夢》一百二十回,賈雨村又遇到了甄士隱,但是賈雨村仍然沉迷紅塵,沒有醒悟。

《紅樓夢》寫了這三種哲學,卻沒有偏那一種,強分軒輊,而只是展示出人生有這幾條路,有這幾種選擇。這是《紅樓夢》比其他小說在思想性上更高一層的地方。《紅樓夢》這三種相生相克的哲學思想不是乾巴巴的說教,而是通過生動的故事,鮮活的人物表現出來,哲學文學化、文學戲劇化,這是《紅樓夢》偉大之處。

是曹雪芹的「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是家世對《紅樓夢》的影響以及精妙的人物刻畫。

曹雪芹家世顯赫,三代都是江寧織造,它是個肥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做過康熙皇帝的伴讀和御前侍衛,極受康熙寵信,這個江寧織造是給康熙做密探的,所以曹家盛極一時。康熙六下江南,四次由曹寅負責接駕,並住在曹家。曹雪芹哪怕沒有經歷過,他的家人也一定會時時提起。這是《紅樓夢》的重要寫作背景。

其次,曹雪芹既是漢人,又是滿人。他們家本為漢人,後來成為滿人正白旗下的包衣奴才。滿人習俗本來繁多,漢人習之,更加繁瑣。故而《紅樓夢》中滿漢習俗並行不悖,而且對滿人習俗信手拈來。

再次,曹雪芹既是南人,又是北人。他生在南京,青少年回到北京。因此《紅樓夢》寫得出南方的吳儂軟語、六朝繁華;也寫得出北方的西風殘照、悲涼蒼茫。

於曹雪芹十三四歲時曹家被抄,但富貴溫柔曹雪芹統統經歷過,所以寫得出。比如《紅樓夢》裏著名的茄鯗,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它,怪道這個味兒!」可是曹雪芹最後潦倒,以至於「舉家食粥」,所以他對過往特別懷念。《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的個人情感、悲憫之心、哲學思想全在裏面。

另談一下《紅樓夢》的人物刻畫。曹雪芹塑造人物,不是單面的。好比晴雯、齡官、柳五兒的眉眼像林妹妹。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表面誄的是晴雯,實際悼的是黛玉。晴雯、齡官、柳五兒都是林的鏡像,她們是一種相通相似的關係。《紅樓夢》還有一種相反相克的關係。《紅樓夢》中有賈寶玉,又有甄寶玉,他們相貌相同,個性相反,一個厭惡仕途經濟,一個追求功名利祿,這是一種對比。《紅樓夢》中還有兩朵蓮花,一個是柳湘蓮,一個是蔣玉菡。在佛家,蓮花是重生的化身,這兩個人也是賈寶玉的化身。因為尤三姐自刎,柳湘蓮看破紅塵出了家,暗示寶玉將來也會走這條路。蔣玉菡和襲人成了婚,給了襲人一個丈夫,則代替寶玉完成人世的俗緣。由此可見,《紅樓夢》的人物塑造非常複雜,是多面的。

此外,文學畢竟是一種文字藝術。文字不好,不可能成為傑作。《紅樓夢》繼承了《金瓶梅》、《牡丹亭》的傳統,又吸收了唐詩宋詞的精華。《牡丹亭》的戲詞在《紅樓夢》中常常出現。第二十三回黛玉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這幾句詩觸動了她,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對青春的恐懼,對美麗的惋惜,這個時候,林黛玉就是另一個杜麗娘。

《紅樓夢》善寫對話,對當時白話文學的掌握出神入化。裏面的對話你把名字蓋掉,也能猜得出是誰講的。寫襲人是襲人,寫晴雯是晴雯,寫鴛鴦是鴛鴦,「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

滿布密碼 提示黛玉夭折

第四是《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精彩。

關於後四十回,胡適之後,有很多考證,都是認為高鶚是續作、偽作,說它價值不高。張愛玲說她一念到第八十一回天昏地暗;白教授則並不如此,他一念到第八十一回反而大放光明。

程偉元自敍到處搜尋,最後「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所以讓高鶚做了一些編輯工作,「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胡適說「鼓擔」購書事屬「奇巧」,認為程高串通作偽,可是他有什麼「鐵證」嗎?程偉元的時代距離《紅樓夢》成書時代還不是太遠,如果程偉元是作偽,當時文人一定會群起而攻之。

《紅樓夢》本來是全的,都是曹雪芹寫的。那後四十回為何始時沒面世,不見了?台灣紅學家高陽提出一個觀點,白教授很贊同。因為曹家捲入皇室鬥爭,站錯了隊,所以雍正抄了曹家。而《紅樓夢》後四十回卻寫了抄家這麼敏感的事情,這如果流傳,是要滅九族的。所以曹家把後四十回保留下來,但不敢流傳出去。

前八十回千頭萬緒,不可能讓另一人來續。要知道口氣一致最難,如賈母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的口氣是一致的。後四十回非常好,完全不輸於前八十回。悲劇的力量在後四十回,前八十回都是在為後四十回鋪路。關於後四十回的偉大,可以舉出兩個例子,一個是黛玉之死,一個是寶玉出家。

其實《紅樓夢》從頭到尾,或明或暗,一直在提示黛玉會夭折。《紅樓夢》有好多密碼,是一本象徵主義的書。開頭的神話架構,女媧氏煉石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這塊頑石就是賈寶玉。青埂峰的「青埂」是「情根」的諧音,是說這個情已經生了根。對於中國人來講,情之一字,為義大焉。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中國人的這個「情」,英文是翻譯不出的。情一生根,就成了債。這塊頑石變成了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此草修煉成形,就是林黛玉。只因未報灌溉之德,五內常鬱結纏綿不盡之意。知道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願意還淚報恩。所以林黛玉愛哭,就是這個道理。

人在什麼時候流淚最多?為情流淚最多。所以《枉凝眉》說:「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這說的都是命運的不可測,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時候,不懂。因為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想不通命運。但是林黛玉是一個特別敏感的女孩子,她預感到自己的命不長,弱柳扶風的身體,無福享受的愛情,時時刻刻感受到命運的威脅,因此,春天她看到花開,想到花落,所以寫下感人至深的《葬花詞》。以人比花,再美,也挨不過秋冬。暮春花落,花亡人死,就是自己的命運。傷春悲秋是中國文學的大傳統,在《葬花詞》達到了頂點。《枉凝眉》是警幻仙子對她的挽歌,而《葬花詞》就是林黛玉的自挽詩。

黛玉又一次流淚,是寶玉被父親痛打,黛玉來看他,心疼他,流了很多眼淚。寶玉後來差晴雯給黛玉送去兩方舊帕子,晴雯擔心黛玉生氣。寶玉說不會的,她懂的。黛玉果然悟出了舊手帕的含義,這是愛情的信物。由不得餘意纏綿,在手帕上寫了三首詩。這手帕寶玉用過,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林黛玉又在上面題詩,眼淚落在了上面。這是他們最親密的結合了。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在凹晶館聯詩。湘雲說「寒塘渡鶴影」,黛玉對「冷月葬詩魂」。這是講她自己,她就是詩魂。此時命運已出,一語成讖。

更耐人尋味的是愈到後來,黛玉的病勢愈來愈沉重,而眼淚反而少了。其實淚快完了,也就暗示黛玉快死了。

在寶玉的婚姻大事上,老太太早就取中了寶釵。黛玉性格孤僻,「孤標傲世偕誰隱」。可是老太太不喜歡的也正是這個,第九十回說:「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裏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可是黛玉是一個孤女,依靠賈家寄人籬下,必須這樣方能維護自尊。當她知道一生追求破滅,一口鮮血吐出,只求速死。黛玉彌留之際,正是寶釵成婚之時,這是一種強烈的對比。黛玉臨死,不知道寶玉因玉已經丟失,神志昏迷,對掉包代嫁茫無所知。誤以為寶玉辜負了她,所以叫着「寶玉,你好……」,含恨而死。黛玉叫紫鵑「妹妹」,「我這裏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她要回蘇州去,呼應了《葬花詞》的「質本潔來還潔去」。最後,林黛玉燒掉了詩,這是自焚;燒掉了手帕,是把愛情燒掉。她一下變成了追求殉情的貞烈女子,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寶玉到人間補「情天」

後四十回第二個寫得極好的例子是寶玉出家。寶玉本來是煉石補天剩下的那一塊,所以他到了人間要完成他未竟的心願,去補「情天」。但情天裂了最難補。有人認為寶玉太多情,見一個愛一個,其實他不是太多情,而是想要補人間所有情。因此寶玉的一生傳記,就像佛陀前傳。享盡榮華富貴,經歷生老病死,看破無常別離,最後成佛。寶玉在賈府見到的第一個死亡是秦可卿。可卿乳名兼美,暗示兼釵黛之美。同時她還是賈府最得寵的重孫媳婦,卻是第一個死的。秦可卿死時,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實際上,這不僅是秦氏的喪音,也是賈府的喪音。當聽到秦氏的死,寶玉「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有人就懷疑寶玉是不是和秦氏有什麼瓜葛。但實際上,寶玉是個極敏感的人,秦氏的死讓他感受到了彩雲易散琉璃脆,美好的東西都是不長不久的。接着是秦鐘的死。秦鐘是秦可卿的弟弟,不是偶然的,秦和情諧音,他們就是情的一體兩面。在太虛幻境裏面,警幻仙子把可卿配給了寶玉。秦可卿是寶玉的女性啟蒙。而秦鐘就是寶玉的男性啟蒙。然而這兩個人都早死,這對寶玉是一種警告。接下來是晴雯的死、黛玉的死。大觀園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寶玉備嘗酸辛,結尾再回到太虛幻境,他懂了。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賈政忽見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拜了四拜,臉上「似喜似悲」。賈政正在驚疑,一僧一道,夾住寶玉:「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一聲禪唱,便飄然而去。賈政素來不喜寶玉,可是在這個時候,最原始的父愛爆發出來,不顧地滑,疾忙來趕。卻只見三人愈走愈遠,在雪地上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片雪地,埋掉了所有喜笑貪嗔,埋掉了所有七情六慾,埋掉了所有五色繽紛,只剩下一個字——空!

寶玉出家,為什麼要穿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紅是《紅樓夢》裏很重要的象徵,紅象徵情,象徵紅塵。《紅樓夢》還有一個名字,叫《情僧錄》,大有深意。《紅樓夢》說空空道人是情僧,大家不要被曹雪芹瞞過,情僧是寶玉。情和僧是極端矛盾,有情何以為僧?為僧不能有情。然而,情就是寶玉的信仰。寶玉就像釋迦和基督,是來承擔人間的苦難。寶玉是穿着大紅猩猩氈的斗篷走的,他是背負所有為情所傷的重擔而走。所以《紅樓夢》寫得好、寫得大、寫得深、寫得透,是以大悲之心看人間世,含有無限悲憫。因此《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作者為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香港紅樓夢學會會長。)

●張惠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支持機構﹕香港藝術發展局全力支持藝術表達自由,本計劃內容並不反映本局意見。)

《明藝》前期內容可瀏覽:

《明報月刊》網站:www.mingpaomonthly.com/cfm/main.cfm

《明報》網站:www.mingpao.com>搜尋>輸入「明藝」

相關字詞﹕每日明報-文化力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