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散文:北河戲院依稀記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04日

【明報專訊】月前細讀《任劍輝自述》這本書,才知道抗戰期間,任姐已經走紅了,紅得給兩個班主爭奪,弄得幾乎對簿公堂。她居於廣州河南,為了謀生,經常隨着戲班於省港澳登台。初臨香港演出,是在高陞戲院和普慶戲院,拍檔花旦是譚蘭卿。呀,後來譚蘭卿在《畫裏天仙》,竟扮演任姐的慈母。幾個月後,院商積極羅致,崔護重來,團員有紫雲霞、小飛紅、陳皮鴨,演出範圍更廣,除了高陞和普慶外,還有利舞台和北河戲院。任姐自述「在利舞台演完一個台之後,便拉箱過海深水埗的北河戲院了。當年的北河戲院,很少像現在專事放映影片,而是以演粵劇為主的。這個地區我也有初到貴境之感,因為我從來未有到過,但是觀眾的擠擁並不下於利舞台。」

啊!我登時呆了一呆,自己長於深水埗,往北河戲院看了無數次電影,還自稱為忠實戲迷呢,居然不知任姐曾經身影翩翩地踏在北河戲院的台板上。

那是感時花濺淚的歲月,編劇家徐若呆新編了《漢奸之子》和《楊八順虎嘯金沙灘》,「劇情悲壯,曲白沉痛」,任姐演得「火氣十足,一派英雄本色」。揚眉瞬目之間,激起多少火花。磊落身段,又喚起多少壯志。國家多難,江湖兒女,當然不是「隔江猶唱後庭花」,而是登台「未敢忘憂國」。任姐一聲聲響遏行雲,一定迴蕩於北河戲院每一個角落了。在陌生的城市,在基層的土壤,她一以貫之,全心演出,答謝觀眾,還以藝報國。日後又到菲律賓義演,籌款救國,難怪她能把《帝女花》的周世顯演得大氣磅礡了。①

啊,北河戲院四十年前已經拆卸,灰飛煙滅,聲沉影寂,當時有點不捨,亦只能唏噓一會兒,便漸漸淡忘了,偶爾路過,也沒興起什麼感慨。其實,舊式戲院一家家給夷為平地,再建高樓,已是社會實況,無法逐一憑弔了。可是,這段記載,這麼不為意地提一提,眼前忽然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戲院又彷彿聳立,快開場了。

北河戲院位於北河街與福華街交界,正是轉角位,盡得地利。毗鄰的長沙灣道把北河街市截住,雞毛鴨血在五十步之外,與鑼鼓「篤撐」,互不相干,各有天地。那麼密集,又這麼相容,正是當年香港特色。戲院對面很旺,有金魚檔、內衣褲檔、童裝檔等。正門則高高架着巨型電影廣告,乃幾幅畫布拼成一張大畫,聽說是落拓畫家的手筆。那些主角頭像,有的活靈活現,有的形神欠奉。宣傳字眼,常常是「傾力製作、鑽石陣容、萬眾期待、不容錯過」。由於廣告張張不同,倒也成為變幻的街頭風景。要是戲院擺出「全院滿座」的告示,廣告畫自然昂然挺立良久。倘若票房慘淡,則片子連帶廣告,立刻落畫。哪管畫工精粗,總之匆匆下台。路旁風景,隨時轉換,跟紅頂白,亦見炎涼。

至於「即日放映、下期放映、快將上演、不日公映」等等字眼,「你方唱罷我登場」,一部接一部。那年頭,戲院熱鬧,戲院多,院線多,片源不絕,可以想像,電影這種娛樂事業非常蓬勃。也難怪本來只粉墨登台的任姐,後來兼拍電影,竟能拍了約三百部。

最接近我家的戲院是明聲,其次才是北河,各屬於不同院線。北河規模大,座位多,座墊軟。座次分為前座、中座、後座、特等、超等,超等即樓座,高高在上,確是超然。正場票價較貴,早上十點半早場,下午五點半公餘場,價錢優惠,片子跟正場不同。不論時裝古裝,只要是任姐演出,姑婆就一定帶我去,多半看七點四十五分場後座。特等超等,難以負擔,坐前座中座,則要把頭抬起。姑婆日間在工廠車衣,在電動衣車前低着頭,從開工到收工,足足八小時。看電影既然是娛樂,就不想再為難脖子了。買後座票,是中庸的做法。

幾乎所有戲院都一樣,快要開場前,門外一定美食紛陳,香氣四溢。來擺賣的小販非常懂得致勝之道,搶佔兵家必爭之地,爭奪黃金時機。從等待到入場,頂多半小時,生意額可大哩。且看小販即席削沙梨,刀法利落;菠蘿切片,淡黃金黃,浸在鹽水,大概特別鮮味;較剪聲促銷齋滷味、紅腸、雞腳,聲聲誘人;還有鹽焗鵪鶉蛋、咖喱魚蛋等等,數之不盡。觀眾未飽眼福,先嘗小食,也是快事。小孩子誰不愛吃?可是我從未在戲院門前吃過什麼,因為明白姑婆靠一針一線來掙錢,車半打衣服才買得一張戲票,艱難所得,又怎能得隴望蜀呢?

北河戲院是獨立一幢,旁邊有橫巷,後面有後欄,設計應該是為了合乎消防條例的規格。橫巷後欄,狹窄深長,常堆放幾個空垃圾籮,平日不會有行人,聽說道友拆家,會遮遮掩掩,在深巷交易,誰敢招惹?只在散場之時,觀眾從旁門後門湧出,立刻鳥獸散,才會響起腳步聲和議論聲。

我們正等待進場,一見上場結束便興奮了,只待清潔工友把觀眾留下的果皮、蔗渣、雪條棍等垃圾清理,正門的黑色幔幕才拉開,我們恨不得儘早入內安坐。廣告預告都登場之後,便進入主題了。當年習慣,是先打出工作人員表,才輪到人物出場,字幕一顯示任劍輝領銜主演,我們便樂了。兩人擠在一張椅子上,不覺不舒服,只覺親近。遲進場的會把銀幕擋一擋,同一行的入座,又要把腳縮起,甚至站起讓之通過,最討厭是一些人一面看一面說話。然而,到底小滋擾而已,不會影響看戲的專注。任姐一個眼神,一聲長嘆,都教我們如癡如醉。

散場後,姑婆會分析劇情給我聽,哪處矛盾犯駁,哪處不合情理,又哪些性格最可取,哪些是落泊的根源。跟任姐拍檔的花旦不少,余麗珍紮腳功架最了得,後腿踢槍是真功夫;芳艷芬、吳君麗都唱得好。不過,任白合璧,天衣無縫。踏着人間清月,十分鐘已經回到汝州街家裏去。

不過看電影也有難堪回憶。我只得幾歲,人又矮小,總是跟着姑婆進場,一大一小,兩人一票,希望在模糊地帶含混過關,當年是稀鬆尋常的。唉,奈何收票員鎮守關口,一派威勢,最怕是他急喝一聲,用手一攔,阻截去路,逼我多買一張票。兩番理論加上再三央求,都不通融。收票員一派官威,像足衙門的衙差,那可慘了。臨時買票不一定買到,座位不相連,姑婆也不放心,唯有送我回家,路上我一直流淚,這經驗試過兩次。小孩子本來歡天喜地看電影,竟遭擯逐,人間勢利,貧賤之苦,小小年紀,早已飽嘗。

一九六四年白雪仙籌備拍攝《李後主》,製作浩大,我們一直期盼。而任姐身體欠佳,拍戲少了,我們去北河戲院的次數自然減少。我發覺姑婆有點落寞,沒什麼細藝,晚上除了看報,有時會開鎖,從抽屜取出藍色薄薄的郵簡。姑丈二十年前去了舊金山做廚師,每月依時匯款回來,並附上片言隻語。他一直都不另娶,但是態度冷淡,箇中千絲萬縷,一言難盡。姑婆把郵簡翻來看去,才又把心事鎖上。沒有任姐清遠的歌聲,長夜無聊,難於打發。

怎料到兩三年後,姑婆患上癌症,休提看電影了。可是六八年一月,北河戲院門外那巨型畫布,分外輝煌,極其矚目,因為拍攝四載,耗資一百五十萬的《李後主》公演了。那回我提早排隊買兩張票,然後陪姑婆入座,能欣賞任白收山之作,可謂圓了心願。那夜散場,好不容易步到樓下,姑婆要略為休息才登樓。我們住在六樓,病人體力不勝,一路喘息好多回。從前是姑婆拖我,甚或抱我登樓,現在卻由我攙扶,她的喘息聲,比收票員的驅逐聲,更讓我難受。就在這一年的蟬噪聲中,姑婆辭世,僅五十出頭。

她去世後,我偶然也到北河戲院,看陳寶珠、蕭芳芳的《彩色青春》,同學與之結伴。我們也是青春歲月,一人一票,行「AA制」。看電影心情不是不開心,可是到底經歷離喪,不復天真。唉,任姐於八九年羽化,「駙馬盔墳墓收藏」,留下千闋清歌,一股正氣。

原來北河戲院建於戰前,在三四年開幕,奇怪是在西報刊登廣告,頭幾天放映英國片。開業廣告云:「開演省港著名大班,放映中西有聲電影」。淪陷期間,給日軍列為四等戲院,主要放映電影,間歇演出粵劇,有大小戲班登場。戰後給邵邨人以四十五萬購入,歸於邵氏父子有限公司旗下,最後於七七年拆掉。②

前塵已渺,夢裏依稀。在童年時代,居然可以看那麼多電影,又已經懂得欣賞任白,完全是慈懷眷愛所致。北河戲院周圍環境雜亂而骯髒,可是,發現了任姐曾在此登台後,這戲院忽然鍍了黃金似的,熠熠生輝。

注:

① 《任劍輝自述》,香港:任劍輝研究計劃,二○一三年,頁一四六-一五七、一七四-一七五及一八二-一八五。

② 黃夏柏:《香港戲院搜記.歲月鈎沉》,香港:中華書局,二○一五年,頁一六四-一六八。

(作者為香港作家。)

●黃秀蓮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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