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人物專題:因信得樂 緣情而作——專訪胡燕青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11日

【明報專訊】編按:胡燕青為香港作家、教育工作者。創作以詩、散文、兒童文學為主,退休後,進一步從事翻譯及相關工作。她篤信基督,關懷學生,於大專院校多年執教文學寫作課程,以實踐、理論與教學驗證其文學軌迹。對這位多元發展、寫作與教育經驗豐富的作家,本版特約記者與她做了一次訪問。

問:老師的散文對香港各階層均有深刻的觀察,例如定義了早年在港大畢業的「精英階層」,但綜觀全貌,老師寫得最多的還是「草根階層」,您能談談不同階層所帶給您寫作的靈感嗎?

胡燕青(以下簡稱「胡」):家父來港後一直當小販,他原是設計師,媽媽是中文老師,我外太公宋季輯乃《共和報》創辦人,所以我小時候家裏雖窮,卻從不缺書畫。少年時代,我在深水埗長大,中學和大學時的同學現在各有專長,有醫生、教授、律師、工程師等,但他們跟我一樣,多是草根出身。好玩的是,部分會愈來愈喜歡表現自己是有品味的中產,而另一些則明白錢財地位的虛幻。退休後,我的知心好友相聚,玩的都是大眾娛樂,例如去釣魚,到山上走走,到街巷拍照……平民得很。我很喜歡美孚「新」邨,我目前居住的社區,她介乎中產與基層,且漸漸滑向草根,因此面貌豐富立體,此地交通方便,還有很大的荔枝角公園。美孚的住戶屬於務實的一群,不追求名牌,所以每逢有大牌子商店進駐美孚,很快便倒閉了。這種生活,給我的寫作視野加添了很多細節。我最奢侈的消費,就是買一等一的水彩畫紙給爸爸,沒有想到家父直到離世都捨不得用,收在牀褥底,如今都發霉了。現在我愛四處觀察美孚的商店和人物,偷偷「摸清」其底細,例如觀察每一家店子主人的性情,這很有趣。

問:老師提出一種散文的二分觀念——「埋身」與「離身」,當中有沒有層次高下的分別?這種觀念能否套用於其他的文類呢?

胡:「埋身」與「離身」並沒有高下之分,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分法,而是光譜式的,兩類我都喜歡。我寫《大學生活,苦不堪言?》是「離身散文」,因為自己已不再身陷其苦。在專欄發表意見,闡明一種觀念,皆屬此類。爸爸過世那一段日子,我感情難以抽離,只能寫些悼念的文字,《大愚拙——獻給說「阿們」的父親》、《色彩的暗號——讀父親胡少鳴的畫》、《紛紛開且落》,一共三篇。聽專家說,人悲傷時,應該多曬太陽和多做運動,所以我便和弟弟到山上遠足。山路上,我看見那些花花草草,不禁想起父親畫中的草木,由是寫下《紛紛開且落》,此時的文字亦不得不「埋身」了。「埋身」與「離身」之論,套入於新詩也許可以,小說則好像不太合適。

問:老師近期的散文,無論修辭或形式上,均變得清淡,例如《大學生活,苦不堪言?》一文,老師更是以點列形式書寫,可謂盡洗鉛華,能否談談這轉變過程的思考呢?

胡:清淡,那大概只是相對於我早期的作品吧?《大學生活,苦不堪言?》算不算文學散文,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看見學生讀書讀得很辛苦,所以寫了。每個學期,大學生均要修讀六至七個科目,而功課都堆在學期末繳交。我見許多學生受「死線」逼迫,而家長老師又只懂得怪責年輕人沒有時間觀念,便嘗試幫助學生學習時間管理,計劃好每一個學期的「行程」,只此而已。以我的新詩創作班為例,一個學期,我要求學生交三篇創作,為了平均分配學生的負擔,我會分散在學期初、中、末三個時段各收一次功課。我要求自己批改好每一份功課,發還、討論、講評完畢,學生才開始寫作另一份,這樣做,時間剛好。中學時,老師會督促學生交功課,但大學不一樣了,老師不會監督着學生。《大學生活,苦不堪言?》我既寫給大學生看,也寫給家長讀,讓他們更好地了解子女的大學生活。

    初學寫作,我羨慕余光中先生的筆法;他描寫精彩,用喻精湛。現在寫作,我同樣注重描寫,但那種描寫稍微偏向敍事。年輕人寫作,深怕別人看不出他的功力,會盡力在作品裏表演花式。成熟的作家,隨着年齡與信心的增強,筆調會漸漸放鬆,那是一種釋放,讀者喜歡與否,他已不太理會了。年紀大了,我很怕讀到那些做作的文字,更怕那些「故意扮不做作」的。

問:《租庇利街聯想》談了不少《舊約》的律法,而律法一般予人沉悶之感,老師對這些律法的興趣又在哪裏呢?

胡:《租庇利街聯想》談到《民數記》和《利未記》的規矩儀禮,這「租庇利」(Jubilee)在《舊約》指「第五十年」,叫做禧年。原來,猶太人有一條很有趣的律法,規定每五十年,土地便需要歸還給原來的主人。當時的地價也是浮動的,離禧年愈近,售價就愈低。同胞奴隸每工作六年,奴隸主就需要放還他們回家,並需要為他們提供「穀種」(種子),以及一些牛羊,讓他們可以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園。女子作奴隸,若獲主人家的兒子喜愛,娶為媳婦,家翁必須待她如女兒。猶太人的禮儀還有象徵的意義,例如獻祭,手按畜牲之首,象徵把罪惡歸到動物的身上,然後,驅逐牠們至城外,代表獻祭的人棄絕罪惡。後來,耶穌親自擔負世人的罪孽,被釘在十字架上,成了那贖罪的羔羊。

    綜觀《摩西五經》,世人無惡不作,多番漠視上帝的警告。《舊約》的上帝其實仁慈、容忍至極。或有人舉《約伯記》以質疑《舊約》上帝的憐憫,但《約伯記》的焦點是上帝的視野和主權。從藝術層面而論,此書之技巧極為精彩。約伯遭受連串困厄後,他多位的朋友站出來說東道西,指約伯必因為犯罪才招致此報。這裏運用了戲劇的手法。但是,約伯知道自己並沒有獲罪於上帝。那五位朋友以為能夠代表上帝發言,其實十分無知。世人淺薄,幸災樂禍者太多了。此書的主旨是禍福皆掌握在上帝的手裏,而不是上帝是怎樣的人,這是個極端的例子——大有即使如此,上帝仍是上帝的意味。後來,約伯又再重獲他的財產與妻兒,財產加倍了,但妻兒的數目卻不變。妻子不宜多,先前的兒女雖然已經死了,但那只是肉身之死,而靈魂卻是永存的。這樣,新舊子女加起來也變成雙倍了。《約伯記》揭示生命苦難的本質,世人微小,不足以探明命運。《新約》又再完善《舊約》的律法。猶太人素來不吃「不潔」之物,但到了《新約》,彼得卻得吃不潔之物了。因為彼得有了更大的心靈容量,他也要向以色列以外的人傳揚上主的福音。使徒保羅更是熟讀律法的法利賽人,如果沒有保羅這位超級知識分子和律法專家對基督教教義的闡揚,耶穌的真理肯定會被後人曲解。新教的出現,正因為五百年前馬丁路德從保羅的書信重新確認了人與神溝通的途徑——恩典——完全不因為任何功德。細心讀的話,律法其實很有趣。

作者簡介:(訪問及整理者為本版特約記者。)

●李浩榮 訪問及整理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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