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隨筆:女字三筆——方塊字的聯想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11日

【明報專訊】一

女字,是中國文字中很有趣的字。

第一筆,撇折,着力概括了女性特徵。

第二筆,撇,下肢出現。

第三筆,橫,上肢完成,頭出現。

僅三筆,就構建了一完整的人形,而且四個交叉點擰固起來,令這個大腹便便的女人身強骨健,絕不垮塌。

如果你試着畫上小小的人頭和手腳,你可以把腳畫向同一方向……你一定會立即笑起來——嗬,這個女人看到什麼好東西了正邁開大步向前衝。

你也可以把腳畫向兩邊分開——嗬,這個女人好霸道,她一定是想擁有整個世界呢。

不論這個女人在幹什麼,都是為了那個密封起來的空間——家。是啊,為了家,女人什麼都願意。

這個象形的人,她整體很端正。

女字的頭稍稍向上揚起,那張女人味十足的臉龐和人格魅力要給男人一個結結實實的視覺衝擊——在兩性關係中,為了傳宗接代,女人必須秀外慧中,引誘優秀的男人奉獻身心,把雙方優良的基因傳下去,同時令自己更健康更愉悅。

女字的頭稍稍向上揚起,帶着堅忍和倔強,不向命運低頭——「抬頭婦人低頭漢」。呵,不能小看,為了孩子、家人,女人從來不計較扮演什麼角色不計較得失苦累,就像動物界狩獵掠殺的工作常常由母方去完成。

女字下半部隱蔽地凸起來,不專心看還不易覺察到;可以說那是正在孕育嬰兒的肚皮,也可以說那是正在哺育幼兒的乳房——那裏隱蘊着一份博大的母愛。

女字那個很有包容度的肚子,不但包含着對家人全部的愛,還可以包容自己的男人「無尾飛陀」、自由翱翔……

香港有句俗話幾難聽:「十個男人九個滾,剩番一個仲諗緊」——按照我的統計應該改為:「十個男人兩個滾,剩番五個仲諗緊」諗歸諗喔,諒他們一世得個諗。

那麼,還有三個呢?哦,那三位香港人掛着「搲銀」一時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性別而已。

香港男人其實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男人——他們「搲銀」的本領愈來愈大,但是他們的性趣卻是愈來愈低。

如果說女字還是有頭有身有四肢完完整整的一個人樣的話;那麼把女字的頭砍下來,肚子裏加上兩個點,女字立即變成了另一個字——母。

請注意這個無頭的母字。

婚後,女人的腦袋長到夫婿肩上,而當了母親以後,腦袋更是被分割長在夫婿和孩子身上——多數女性這個階段幾乎忘記了自己。

肚子裏那兩個點可以理解為被一橫隔開的兩個矛盾體在自身的衝突,那是成年女性一生難言的痛:相夫與教子、夫妻與婆媳、丈夫與小秘,重重矛盾重重愛恨交織在一起……

那兩個點也可以理解為孩子。都說十月懷胎辛苦,可是事實上,生下來的孩子更讓母親牽腸掛肚、吊膽揪心、操勞生氣啊……生出來了卻永遠裝在心裏,一輩子不曾放下。

母愛,是這樣年年月月日日流淌不息不曾停歇——這樣不停地付出,丈夫孩子的衣物邊邊角角要折疊平整,打開的時候要方便輕鬆……看新聞為了挑選菜餚能避開各類毒素,蒸煮為主少鹽少糖少油零味精零雞精,還要營養好味道好……

呵,深摯的母親的心。

我想起一個寓言。

男子問女友,我送什麼給你才相信我啊?

女友隨口說:「你母親的心。」

男子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二話沒說就把自己的心臟剜出來交給兒子。

男子高高興興捧着母親的心跑啊跑啊,半路上一不小心跌倒了,母親的心被重重摔在地上滾落到深深的草叢裏,男子找啊找啊,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傷心極了——這可是送給女友的重要禮物啊。

這時候,草叢裏傳來母親的聲音:

兒啊——兒啊——

男子循聲找到了母親的心,他高興地撲上去。

這時候,他才聽到那顆母親的心難過地說:「兒啊,你剛才摔疼了嗎?」

還有,一隻生活在科學家實驗室中的小白鼠的真實故事。

一天,科學家發現牠的頸部長了個瘤子,瘤子愈長愈大並且開始潰爛了,科學家知道牠沒有幾天壽命了,於是決定第二天將牠解剖。

可是第二天早上,當科學家看到小白鼠的時候他驚呆了,只見小白鼠用嘴使勁撕扯頸部的瘤子,一片血肉模糊,直到將撕下的血肉全部吞下……科學家再次留下了這隻奇怪的小白鼠。

第三天,當科學家來到小白鼠身邊時,他發現小白鼠當媽媽了,一圈小小白鼠圍在媽媽腹下使勁地吃奶,科學家眼淚流下來,他繼續觀察小白鼠,垂危的小白鼠媽媽竟然一天天活下來,她頸上的瘤子愈來愈大,牠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可是牠堅持天天餵奶……

就在孩子們應該斷奶的那一天,骨瘦如柴的小白鼠媽媽死去了——牠完成了生育和哺養孩子的責任,牠含笑九泉了。

科學家肅然起敬。

小白鼠媽媽的故事永遠痛痛地留在我心裏。

幾年前,我的弟媳彌留之際,醫生經我們同意,除了氧氣,已經拔下所有維持生命的管子,她心腎衰竭,瞳孔放大,血壓三十,心跳的曲線漸漸平穩……她的弟弟妹妹從外地趕來,她已經不能講話。

我弟弟難過地低聲說:「魂已經離開了……」

神差鬼使,我突然想試着用最後的努力刺激她的生命力,我俯下身說:「平兒,平兒,我打電話給苞苞(她的女兒,當時身在英國)叫她來看看你好嗎?」

我看着她那已經完全渙散了的眼神,按照醫生的說法,她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到我們了,但是突然她已經放大的瞳孔射出閃閃的光芒,她的喉嚨連續咯嚕咯嚕地響起了低沉的聲音……

我百分之百肯定她聽到我的話了,她百分之百明白我的意思了!而且,她在用盡生命的全部力氣要和我說:「我的孩子……我的苞苞……」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衝出病房哭得氣絕——為我騙了她,為我不可能叫回遠在天邊的苞苞;更為她那最後的咯嚕咯嚕再也無法表達母愛的心……

我弟弟看着我哭,狠狠瞪我一眼:「自找,沒人同情你!」

……

我想起不久前有一天,護士長帶人來查房,她小心查看長期臥牀的病人身體每個部位的護理,突然問我,她生孩子的時候是側剪嗎?

我回答只知道寶寶是被吸盤吸出來的。

護士長說:「哦,那就對了,側剪的疤痕還在。」

「怎麼現在還有?」我問。我以為整齊的刀口加上在短時間內縫合的話多年後應該完全看不到了。

「不,永遠都在」。

說實話,我護理親人這麼久,擦屎倒尿拭抹身體樣樣都做,但是我從來不看病人私處,因為我愛她,我尊重她,我知道,我能夠給我的親人的,除了體貼的照顧,就是給她尊嚴。護士長的話讓我回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冬天,我的母親抱着七斤四両重的孫女苞苞,我聽到平兒躺在產房的病牀上說:「剪了,還要吸,唉,我真擔心會不會影響寶寶的智力……」

我的心很疼,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

平兒,你才剛剛五十四歲;現在,你就要走了——你身上,永遠永遠帶着母親光榮的印記,不管你走到哪裏,都帶着……那是你的標識——

你曾經做過母親!

「女」字三筆,是用生命寫成。

作者簡介:(作者為香港資深傳媒人。)

●陶萌萌

主編:潘耀明

編輯:張志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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