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特輯:愛荷華的奇跡

文章日期:2017年11月06日

【明報專訊】十五年前,二○○二年,深秋,在愛荷華城外如火的紅葉紅到強弩之末的時候,那一年度的「國際寫作計劃」——IWP,舉行了盛大的告別酒會。來自世界各地三十八個國家和地區的作家、詩人們,經過了兩個多月愉快的相處、聚合,終於到了離別的日子。接下來的一個月,將是大家分赴美國各地自由的旅行。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說的就是這樣的時刻了。

我端着酒杯,在衣香鬢影的人群裏,和每一個人,微笑。微笑就是我的語言。我沉默地笑着,兩個月來第一次,為我不會說英語而慶幸:我可以因此而掩蓋我的依依不捨。

一個印度的女詩人,端着酒杯來到我身邊,對我說:「你知道嗎?因為認識了你,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語言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她的話,讓我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滴落了下來。

我們擁抱了,她說:「再見。」

我也說:「再見。」

可我心裏想的是,不會再見了。世界太大了,我們還能在哪裏相遇?這一切,我們還能在哪裏相遇?

至今,那座美國中部的小城,被廣袤的玉米田、被莊稼成熟的香氣擁抱的小城,仍然是我深深想念、牽掛、眷戀的地方。

那裏,住着聶華苓老師。

那裏,埋着保羅.安格爾先生。

他們是IWP的創始人。

他們在山坡上的紅色木屋,被聶老師命名為「鹿園」的那個家,是我最想念的地方。想念壁爐裏的爐火,壁爐前的搖椅,想念餐廳裏碩大的長餐桌,想念微醺時聶老師豪邁的大笑。有一次,在鹿園舉行的熱鬧的派對上,聶老師舉着酒杯,眼睛裏水波蕩漾,就是那樣哈哈地一陣陣仰天大笑,帶着灑脫狂放的酒意,以及,剎那浮現的少女般的嬌媚。那笑聲讓我深深動容,我想,真美,這樣的人生。

那一年,來IWP的,有六個中國人,詩人西川和他的夫人雕塑家姜杰,導演孟京輝和劇作家也是小說家的廖一梅,還有李銳和我。很自然的,聶老師的家,就成了我們的沙龍。那一年的IWP,成員來自三十八個國家和地區,有來自以色列的小說家,也有來自巴勒斯坦的詩人;有哥斯達黎加的政府部長,也有津巴布韋的前游擊隊員;有來自英國的真正的貴族,也有來自我以前從不知道的某個日本的極邊緣的族群;有德國的紳士,也有墨西哥的前衛青年……彷彿,一下子,世界就來到了我們面前。那麼,在世界面前,「我是誰?」似乎,就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和迫切。

於是,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們幾個人,吃完聶老師為我們做的紅燒小排骨或者是清燉雞湯,然後,就圍坐在鹿園的長餐桌旁,從某一個話題談起,討論、爭論,甚至動肝火,熱切而激烈,今晚剛有一個結論,明天很可能又被否定,似乎,永遠不可能有一個統一的正確的答案。其時,在國內,無論是何種聚會,大家早已習慣了閉口不談文學,不談嚴肅的話題,似乎,談論文學是件很low的事。也因此,這樣的夜晚,這樣溫暖明亮的燈光下,我偶爾會恍惚,會走神,會有一種穿越感,似乎,時光倒流,流到了我青春的、激揚而真誠的八十年代……尤其是,當我回到黃土高原上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城市後,我悄然變化的小說在告訴我,那些夜晚的話題,那些似乎無解的討論、爭論,那些思考,那些困惑和追問,對我,意味着什麼,它們是多麼珍貴。

對我而言,這樣的夜晚,就是奇跡。

然後,我們幾個人,在星光下,沿着清冽的愛荷華河,回家。

兩年後,二○○四年,我來到香港,參加香港浸會大學首屆國際作家工作坊。第一天,在我們下榻的酒店大堂,我靜靜等待着集合,準備赴學校為工作坊舉行的開幕酒會。這時,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溫婉而明亮的女人,那個印度女詩人。她也看到了我。我們一愣,然後就是一聲歡呼驚叫,再然後,我們就擁抱在了一起。

如同奇跡一般,真的又見面了。這奇跡,仍然,屬於我的愛荷華。

作者簡介:(作者為中國作家。)

●蔣 韻

■《明藝》前期內容可瀏覽:

《明報月刊》網站:www.mingpaomonthly.com/cfm/main.cfm

《明報》網站:www.mingpao.com>搜尋>輸入「明藝」

相關字詞﹕每日明報-文化力場

RELATED